沈充看到這父子不同表現,一時間也是不免一樂。不過他雖然常常讓人下不來臺,但也不是沒有分寸,明白若真點頭收下郗愔這個門生,那真是將郗鑒往死里得罪了,到死都要痛罵他。
因為這種形式的拜受,那可是極為嚴肅的事情。早年他家還未榮升帝戚時,可是全憑著兒子與紀瞻的師徒關系才得漸為時流接納。
而若沒有這一層關系,在備選帝婿的時候,更是沒有一點可能。肅祖就算再怎么考慮拉攏吳人,也不可能將女兒許給一個徹頭徹尾、全無清聲的土豪門戶。
所以沈充在稍作沉吟后,便望著一臉殷切模樣的郗愔笑語道:“尊府自有賢德親長可做耳提面命之教,郗郎又何須假求于外。我若是貿然應聲,令尊反要罪我越俎代庖。”
聽到沈充笑言婉拒,郗鑒不免松一口氣,可是再看到兒子一臉失敗挫敗的模樣,心里又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愿兒子拜沈充為師,倒也不是因為心底里看不起沈家,而是沈家的確沒有什么經義師表的資格,以郗家這樣的舊聲若是貿然師事其家,難免要被人譏笑作阿諛過甚。
拋開這一點,其實郗鑒對于兒子想要追隨沈充稍作效法也是樂見的。因為沈家的確是時流之中敏于世務的代表,這一點無可置疑。雖然他仍然對沈充乏甚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認沈家這種應勢而動的務實風格才是真正的興家有道。
于是他便又望著沈充嘆息道:“這小子雖然本質不差,但也偶或頑劣難免。我也日漸老邁力疲,難作長久關照。庸才不堪入室之教,但日后也要常常過府敬拜,屆時還望司空不要疏遠惜聲吝教。”
沈充聞言后便又哈哈一笑:“這一點郗公請放心,小兒任事于北,也多賴郗公的身教助益。仁義門庭,自能得于春秋長顧,后嗣絕不會孤寡于世。”
講到這里,他又指著郗愔說道:“郗郎既有廣識之心,來日也不妨于此多作盤桓。目下這園中也多有舊好人家子弟集聚,群說并論,廣涉經史世務。”
沈充這么說,倒不是在吹牛。他所重建的這座云陽莊,在丹陽郡中都頗負盛名,自然也多有時流前來拜訪游覽。尤其隨著都內氣氛的緊張,時流各家也不愿子弟孟浪而惹禍,樂得他們避開都內是非。
所以漸漸的,這座云陽莊也成了時流年輕人在都外近畿處的一個集聚點,當然主要還是吳人子弟們。
沈充雖然在義理、德行上乏善可陳,但是豪爽、擅長權變的形象還是深入人心,而且本身還是在位的三公,對于絕大多數渴求進步而又乏甚能力的年輕人而言,自有一種鮮明的人格魅力,被其折服的可不是只有區區一個郗愔。
雖然沒能拜沈充為師令郗愔大感失落,但他也不好再繼續拉下臉來懇求,這個話題也只能就此打住。
傍晚一行人便在云陽莊里留宿下來,沈充又召集一些家中子弟并眼下身在莊上的一些時流年輕人們共聚歡迎郗鑒。宴席上自然不乏聲色享樂,諸多新奇的消遣娛樂又不免讓郗愔頓生大開眼界之感,只覺得自己跟江東這些同儕比起來,實在辜負枉度了二十多年的時光。
郗鑒對于一眾奢靡享樂都是乏甚興趣,早早便離席退場,看到兒子一臉不舍的離席送自己入宿,他心內又頓生不悅,難免訓斥一番。
若是以往,郗愔聽到父親的訓斥,難免自慚羞愧,可是今天聽到了沈司空那一番高論,這番訓斥聽在耳中又有一番不同滋味。
沈充那番話有沒有道理暫且不論,但卻動搖了自己多年來在兒子心目中樹立起來的強勢形象,這一點就連郗鑒都沒有意識到。無論什么人,心內若是沒有了敬畏,便會陷入一種迷茫,以往謹守的各種底線也都會漸漸瓦解,容易受到煽動和蠱惑。
第二天沈充還沒有起身,郗愔已經站在廊下敬候。他雖然沒能拜沈充為師,但已經在以弟子禮來約束自己了。
沈充對此倒也不敢意外,先以主人姿態去見郗鑒,陪同早餐。由于派往都內的家人還未有歸信,郗鑒便也暫時留在了沈家,若是貿然入都,跟隨他的數百家人不好安置。
郗愔也借著這個機會,再次向沈充表達了想要跟隨受業的想法。
沈充對此倒也不置可否,只是喚來家人低聲吩咐幾句,而后家人便匆匆行出,過不多久便捧著一個不大的錦盒行入進來,將之擺在郗愔的案頭。
“郗郎好學之心,我也深有所感,拜師與否暫且不提,既然相好后進登門,總要略置薄禮。”
沈充指著那個錦盒,示意郗愔打開來看。
沒有父親在身邊注視,郗愔倒也少了一些拘束,聞言后便將錦盒掀開,待看清楚里面擺著的物事,臉色便陡然一變。這錦盒內擺放的倒不是什么奇玩珍器,而是淮南鼎倉所發售的鼎券,面額一萬錢,整整齊齊碼放起來填滿了整個盒子,足足有幾十上百張之多!
時下幣制混亂,雖然淮南新錢在市場上信譽極高,但是在流通方面卻有諸多限制,因此并未成為市場上的主流。而鼎券因為有鼎倉的強大信譽保障,在江東便可以直接作為貨幣來使用。換言之,郗愔案頭上這個錦盒里便裝著足足一百萬錢!
一百萬錢價值多少?入冬之后,建康米價上漲,上等的粳米不過斗米三十錢,谷黍等雜糧甚至不足十錢一斗。而隨著都邑繁華,建康城里各種地產價格也都高漲,但哪怕是地段最好的幾個坊區,百萬錢也足夠購置一所足夠十口之家居住且不顯逼仄的院舍,甚至還有盈余。
郗愔不是沒有見過錢,他的年紀比梁公還要大了一歲,也早已經成家,接手一部分家業的打理。像此前沈家所饋贈的諸多產業,都是他和堂兄、表兄們經手確認,億萬家財不在話下。
可就算是這樣,他也被沈司空的大手筆給震驚住了。要知道產業和浮財終究還是有區別,百萬錢被隨手作為薄禮相贈,這絕對是超出了郗愔想象的豪爽。
因此他眼望著那些擺在錦盒里的鼎券,一時間怔怔出神,片刻后才陡然醒覺,又覺幾分羞赧,而后便忙不迭擺手道:“如此重禮,實在不敢輕受……還、還請司空不要……”
“錢財于我,微塵而已,厚積不喜,散盡不傷。”
沈充笑著抬斷郗愔的話語,繼而又說道:“昨日我與令尊小論,言是教育子弟不必長作犬馬鞭策,但這并不是說要放任自流。財貨積蓄,大凡稍有立身之能,不愁不厚。但此物也最能蠱惑人心,使人逐之樂而忘命。尋常稍失把持,難免做出衰德悖義的舉動,未得其惠,先受其害。”
“令尊自是仁德表率,這方面就連我也要景仰效從,也不便以師長姿態予你教訓。但既然言及于此,也總要小作言傳才能不薄友誼。經義至理,各有體會,雖皓首老朽,不敢狂言盡知。以此懵懂之學,如何能教人明辨于是非?所以凡有后進請教,我向來不以腐說勸人,不過是將自己立世一點淺得稍作分享。”
沈充雖然言中還在表示不做郗愔的老師,但眼下儼然已是一副師長姿態:“再說回財利一樁,時人不乏庸眾多言財貨可厭,摧人心志,只言其害,不言其惠。若言財貨利害,覽及江東,誰人能夠比我盡識?那些傖卒厭聲,不過是夏蟲語冰,井蛙語海,未見其深,又怎么能盡言利弊?”
郗愔聽到這里,已經是忍不住連連點頭,人要評論什么事物好壞,肯定要擅長精通于此,講出的話才能令人信服。尋常人家無余谷,就學人討論財富的好壞,這跟目不識丁者卻要通講經言大義有什么區別?而在這方面,毫無疑問沈充是有著絕對發言權的。
“見人溺水,便教人絕跡江河;見人歿殺,便教人棄于兵戈;見人噎死,便教人絕于谷食。這不是什么德音,不過只是腐儒狂徒違背道理的厭聲罷了。凡人世萬物,缺則窮困,盈則泛濫,取于適中,才能得于物利。物理如此,財之為物,同樣如此。”
沈充又笑吟吟說道。
“若能早聞司空賢訓,我不至于久負韶年,一事無成啊!”
聽到這一番從來沒有聽過的道理,郗愔已是忍不住感慨說道。這才是真正正確的財富觀,不像他的父親只知道一味勸誡他重于德行、輕于財利。
人若無財,便不能立身從容,孔門賢者七十二,樂貧者唯顏回而已。只談德行而不言財利,難道天下人都要如顏回一樣賢德豁達?
眼見郗愔一臉崇拜的望著自己,沈充便又笑起來:“財非奸邪,一如萬物,唯有善用,才能得利。此世多有為富不仁者,此非富者不仁,而是世道積弊所致,一味諱言,人不識其物性,驟然巨貨加身,譬如飛鳥投水,自是有害無益。郗郎你求教于我,我也沒有別的可教你,只教你如何得于財利而避于財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