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雖然(身shēn)在淮南,但是對于江東種種變故也是略有耳聞,今次被點名召見南來廣陵,一路上其實是不乏惶恐忐忑,猜不到迎接自己的會是什么。
若往最惡劣處想,或許沈大都督為了避免江東動((蕩蕩)蕩)的消息傳到遼東,因此選擇將他嚴控起來。
可是慕容恪也心知自己父親慕容皝針對江東的消息渠道怎么可能獨仰自己一人。兼之父親素來心懷大志,又對淮南資助他叔父慕容仁持續內亂的行為極為不滿,一旦得知江東晉祚不穩,難免會做出什么出格舉動。可以想見,(身shēn)在囹圄的慕容恪必然會成為淮南報復的第一對象。
懷著這種前途未卜的忐忑心(情qíng),慕容恪來到廣陵,卻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受到沈大都督的接見。他在廣陵的行動倒也沒有受到太大限制,(日rì)常出入都是自由的。
雖然心憂于自己處境堪憂,但(身shēn)在廣陵這幾天時間里,慕容恪也有些詫異的發現,廣陵城內非但沒有受到江東動((蕩蕩)蕩)的波及,甚至就連那種權位交接所帶來的不安都幾乎沒有。市井之間條理有序,郊野鄉民準備(春chūn)耕忙得(熱rè)火朝天。
眼見樁樁種種,慕容恪也不得不感慨沈大都督對江北局勢控制之強,若是他父親真以為江東動((蕩蕩)蕩)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極有可能會是徒勞一場,反而見惡于淮南。
終于,都督府吏員前來告知慕容恪準備入見沈大都督,慕容恪不敢怠慢,稍作整裝便隨著都督府屬員匆匆而進。
廣陵城原刺史府內,沈哲子一(身shēn)時服,面前書案上堆放著大量的函文,眼見慕容恪行入見禮,只是微微頷首以作回應,示意慕容恪入席,然后又低下頭批閱起來。
慕容恪(身shēn)在席中,心(情qíng)可謂分外忐忑,幾次想要開口,但偷眼打量沈大都督眉頭微鎖的冷峻神態,終究還是不敢。
“庶事繁勞,怠慢玄恭了。”
一直過了好一會兒,沈哲子才抬起頭來,望著慕容恪說道。
“大都督公務繁忙,我還冒昧請見,是我該向大都督請罪。”
慕容恪聞言后忙不迭拱手回道。
“玄恭你是邊中少有少賢,不遜我中國人物,老實說,我是有心將你舉為國用。在你面前,我也就不多拘禮,且作就事論事。”
沈哲子放下手中毛筆,然后將此前批閱的函文整理起來,將其中幾份稍作揀選,又望著慕容恪說道“人言諱不議親,但眼下且就國是稍作討論。令尊遼東公近來所為,內中不乏讓人凜然側目啊。”
說著,他抬抬手示意近侍上前將挑選出的那幾份函文遞給慕容恪供其閱讀。
慕容恪聽到這里,心內已經漸生凜然,待到接過那幾份函文細細一看,額頭上已是涌出冷汗。這幾份函文所述之事多與遼地有關,既有渤海封氏竊購淮南軍械的實證,還有他父親慕容皝兼并欺凌遼地各個晉人游食的證據。字里行間俱都朱筆紅勾,無由得透出一股血腥氣息。
手捧這幾份函文,慕容恪也在思忖沈大都督將這些給他看的用意所在。的確淮南誠是勢大,但若想要憑此遠懾遼地,其實還是大有不足。尤其當下江東不穩,就算遼地有什么悖逆行徑,這位沈大都督也根本不可能采取什么實質行為。
但除此之外,慕容恪又品出其中隱含的另一些蘊意,那就是一些來自于遼地的訊息,這是就連慕容恪都不了解的內容,如果是真的話,可以想見淮南都督府對遼地的滲透其實已經比較深入且細化了。
沈哲子也不等待慕容恪表態,只在席中冷笑道“我知遼東公多有疑我,或是以為我深阻他承襲父蔭是報復早年(陰陰)結羯逆。但尊府大父早年能獲殊榮,都是早年于晉祚確有實功方得封犒。至于令尊,我不見其人、不聞其名,亦不知其事,但家務尚且不能內定,如此材質,即便予以奢求,他就能承此重譽”
這話已經說的非常不客氣,被人當面貶斥父親庸才,慕容恪即便目下受制人下也是不能恬然忍耐的,當即便拱手道“我微末白(身shēn),大都督所論國務是非,實難共論。但恭為人子,實在不敢細問親長賢愚,唯一言誠告大都督座前,我父繼祖以來,未因偏遠而自棄,久仰晉祚王命,戰戰兢兢,恪守職境,未敢有懈怠”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起來“忿念于內,厲聲于外,偶有失言,這一點我要向玄恭道歉。但由此也不免感慨,邊蠻老叟,竟生馨兒,世道于玄恭你實在頗有不公,若能幸生于諸夏門庭,如此內秀外露,就連我也要讓你半席。”
慕容恪聽到這話,心內感受也是別扭到了極點,這位沈大都督倒是認錯認的干脆,但言中無不在貶議他的父親,又流露出對他十足的欣賞,讓他不好應對。
“人物是非,既然玄恭你不愿多聞,我也就不再細論。還是言及當下事務,我今(日rì)請你來見,還是不想將遼地諸劣曝露公函。我知彼處風物殊遠中國,遼東公用事難免要多從權宜,但這并不是狂悖治事的理由。”
沈哲子手扶書案望著慕容恪說道“近來江東局面多有不靖,我也因要待詔入定而無暇北顧,這一點也無需諱言。待到畿內動((蕩蕩)蕩)稍定,王命終究還是要大用江北,我雖有從于便宜之心,但也絕不能容忍瑕疵外露。遼地雖然邊遠,但同樣也是王命治土,決不可久存法外。”
“遼東公若是不能勝任撫恤邊眾,屆時我自請告明堂,將大單于封命冠于度遼,使你父、叔分別任事,以求邊境從容。”
慕容恪聽到這話,心內不免又是一突。其實他家遠在遼邊,根本無需仰于晉祚鼻息,但可惜在于家門不行,兄弟鬩墻,彼此不能相安共存。而淮南這里除了在大義名分上施加掣肘之外,還有商團跨海直通遼地,給予他叔父慕容仁以直接的支持。
所謂度遼,便是淮南對于他叔父慕容仁的稱呼。早在他父親還沒有得到晉祚承認的時候,慕容仁已經先一步獲得了度遼將軍號。尤其前年他父親打算趁著海水冰封之際踏冰攻討慕容仁,就是因為來自淮南的提醒,令得無功而返,反而相當一部分兵眾被慕容仁反擊傷損。
現在這位沈大都督舊事重提,要將江東臺輔們強加給他父親的大單于號轉給慕容仁,在雙方目下僵持不下、彼此對峙的(情qíng)況下,雖然僅僅只是一個虛號,可以想見又會在遼地掀起一波動((蕩蕩)蕩)。
尤其是他祖父的一些舊部并他的其他幾名叔父,也相當不滿慕容皝無能定亂,且對兄弟太過狠毒,因為慕容仁的長久存在,使得慕容部割裂之態越發的嚴重。
沈哲子也明白,要讓慕容恪遵從自己的意愿往遼地傳遞訊息從而影響到慕容皝,單憑這種虛言恐嚇還是不夠的,還是要給予對方一定的利好。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沈哲子又說道“其實遼東公肯派玄恭你南來,我也能察知他有修好心愿,有互惠打算。因是早前我才要求于遼境設一邊貿,以中原物用濟于遼荒邊苦,可惜此略遲遲不成。”
慕容恪聽到這里,又張張嘴不知該說什么。這個通商的約定其實也是早前與淮南會談的條約之一,只是后來江東中樞給予了慕容皝超格加官,令得慕容皝心意又發生變化,對于和淮南的約定陽奉(陰陰)違,甚至使人暗告慕容恪覓機逃回遼東,不必再受淮南的凌辱惡氣。
但是因為慕容恪當時在淮南處境還算不錯,兼之也深知自己一旦討回,處境也不會得到改善,只會更加惡劣。若是來(日rì)時勢轉變,遼地又需要與淮南交涉談判,他還很有可能作為一個替罪羊推出來,所以他干脆以不得從容為理由留了下來。
“此事過不在淮南,但我卻沒想到,遼東公麾下竟然還養如此蟊賊(奸jiān)徒,竟然以利(誘yòu)勾引我淮南吏眾偷盜私取械用。如此羞辱,我絕不能忍淮南犯事官吏,已被緝拿入罪,同樣遼地涉事之人,遼東公必須給我一個交代否則互通之論不必再議,即(日rì)之后,凡中原絲縷、顆粒不準入于遼荒”
沈哲子講到這里,已是劍眉飛挑,拍案怒聲道。
“此事請大都督容我細陳,這絕不是我父意愿,純是下吏斗膽所為,若非大都督告我,我至今尚且不知”
慕容恪聞言后忙不迭起(身shēn)說道,其實私買淮南軍械這一件事,若要深究的話,還要追溯到早前遼地使者前來淮南商談,沈大都督贈送慕容恪一批精良軍械,結果被淮南吏員阻撓克扣,當時慕容恪便想告發,但卻被封弈阻撓,言是竊取淮南軍械的一個良機。
此后這件事便由封弈處理,慕容恪就算想過問都不能,所以在看到函文證詞之前,他真不知道封弈居然真的將之辦成了,而淮南都督府監察也實在強悍,這么短時間內居然就追查出來。算算時間,也知交易肯定沒能進行幾次,結果還將一個把柄遞到了淮南手中。
“邊傖(奸jiān)惡何其多,實在令人防不勝防,如此才更顯出玄恭你這種恭禮內秀之人的可貴啊”
沈哲子聽完慕容恪的陳述,又長嘆一聲道“我雖然不會厲念孤持,以區區二三(奸jiān)眾便封堵遼地萬眾所用,但此事不可就此揭過。封氏必須嚴懲,而(日rì)后商貿互通事宜,我只信任玄恭你一人”
慕容恪聽到這話,內心已是狂喜,他違逆父意留在淮南終于有了回報
雖然慕容恪心里也清楚,沈大都督如此待他實在是再明顯不過的離間之計,但他若能夠成為遼地與淮南乃至于整個中原互通有無的中間人,所得到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而且沈大都督暗示已經極為明顯,只要他能斗倒封氏,這件事就交付給他。
憑慕容恪一個被發配為質的失勢之人,自然不可能斗倒渤海封氏,但慕容恪手中掌握這樣一個重要籌碼,自然可以以此為(誘yòu)惑在遼地招攬更多同盟。
他是親眼所見中原物勝繁華,遠非遼地可比,往年是因為沒有穩定的渠道,也只能甘于貧苦。可是現在一條渠道就擺在眼前,若能由他主持瓜分其中所產生的利潤,他能因此撬動起來的人、物資源之大,足以讓他的處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所以哪怕明知道這是一個餌,慕容恪也必須要吞下去,即便內中藏毒,再差也差不過眼下這種全無自保之力、任人魚(肉肉)的處境
而想要達成這一目標,則必須要讓遼地和淮南保持一個良好的互動關系,所以慕容恪一面表態一定傳信勸告父親嚴懲涉事之眾,一面飛快在心里勾勒起整個計劃。
慕容恪的表現,正是沈哲子想要的結果。其實自從宣帝司馬懿伐遼滅燕之后,整個中原對于遼地內部的形勢都是不乏陌生,及后南渡中興,到現在為止,沈哲子麾下找不到一個通曉遼事的人才。與其病急亂投醫,不如借一個通曉遼事的人才來用。
慕容恪能夠影響到其父的決斷行為那是最好,就算不能,沈哲子也沒有什么損失,無非更加快速平定江東局勢,然后不作停留北歸鎮軍,或許還能作態讓石虎判斷出錯,順便再挖一個坑。
會見慕容恪之后,沈哲子也來不及休息,很快梁郡又有緊急軍(情qíng)傳來江東已得確鑿消息,皇太后薨于建平園,褚翜南逃宣城,而梁郡的蕭元東得訊之后無暇請示,業已奉請武陵王掌軍南下奪取歷陽。
得知這一消息后,沈哲子內心也是震撼有加,他雖然已經極力設想皇帝和皇太后的處境不妙,但卻沒想到居然會嚴重到皇太后都死在這一場動亂中。
于是沈哲子又快速召集一眾屬官,綜合各種消息稍作討論,最終決定不再坐等所謂的明堂詔命,雖然并不正式出兵,但要派遣一路使者,將王氏遺孤王混并郗曇送過江去。而在選擇正使的時候,庾彬則主動請纓,率領一部分使者先行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