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活在由自己所構架的意識之樹上的生物,換言之是非對錯不必假于外求,欠錢不還,要么債主太混賬,要么我確有不得已,只要能得自我安慰,便仍有活下去的勇氣。
十惡不赦之人,在其自身邏輯認知之內,言行同樣具有著正當性。
最起碼在沈哲子自身看來,他內心從不以晉臣自居,所以也就無所謂僭主。之所以不明顯表露出來,只是因為當下沒有必要。
興男公主究竟何時意識到沈哲子這種心態,老實說就連沈哲子都無從察覺。但毫無疑問,這娘子應該是經歷了一番痛苦掙扎,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家夫郎。
但即便是如此,大概她心里也長久積郁著一股不能言道的抑郁與愧疚,借由皇太后身死這一事件終于壓抑不住而宣泄出來,因此便表現出加倍的悲傷與自責。
這種心結,外人很難以言行幫之化解開,全靠自己能不能看得開。沈哲子也就不深論他的言行種種是否正確,只告訴公主她對于他們父子是極為重要的。
在經過一通痛哭發泄后,興男公主積郁的情緒得到了釋放,眉目之間也不再愁云慘淡。為了讓公主得到充分的休息,沈哲子又命令隊伍在梁郡暫留一日,不必急于趕路。
隊伍行入梁郡住進了郡公府,民眾們才知梁公駕臨,不過倒也沒有發生什么蜂擁來拜的情況,畢竟當下這狀況不適合過分喧嘩。至于那些從壽春一路追隨來的時流鄉宗,大概本身對于國喪興趣也沒有太大,只是想就近第一時間打探江東朝廷最高權位的變動。
待到歸于郡城府邸,安排公主休息之后,沈哲子才得暇去看一看小兒阿秀。這小兒前年十月里生人,到現在已經一歲半了,口中偶或能吐露一些簡單字節,尤其精力旺盛得很,身邊常有二三十人圍繞這小兒打轉,擺的譜簡直比他老子還要大。
“阿、阿……”
這小子的確被養得皮實得很,雖然從壽春一路行來,但精神較之他母親還要好得多,便連滾帶爬從榻上翻起身來,張大嘴指著自家父親咿哇亂叫,興奮得很,也不因長久不見而生疏。
瞧著這小子歡騰的模樣,沈哲子心內也生出一股舔犢之情,上前將之抱起擺在自己身上逗弄片刻,這才望向侍立一側神態頗有拘謹的瓜兒,溫聲道:“辛苦我家瓜兒了。”
這么多年過去,原本嬌俏秀美的小侍女如今也成嫵媚正當濃厚的成熟,只是在自家郎主面前那種謹小慎微的可憐姿態從未有改。此時聽到郎主問候,那精美俏臉又未言先羞,連連擺手卻說不出話來,半晌后才囁嚅道:“阿翎娘子今次不能隨行,心里悲楚得很……”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也生幾分思念。過去一年的時間里,他也是忙里偷閑解決了一下私人問題,正式將二姝畢收,也是給她們一個交代。瓜兒自不必說,家生幼養門庭內,貼身侍奉以來便注定只能是沈哲子的人。
至于崔家娘子阿翎,沈哲子倒是覺得有些愧疚。這娘子生于北方、落難江東,日常言行也多有一股令人賞心悅目的颯爽英氣,也沒有太過莊重的禮節便被收納入室,原本沈哲子是打算借由今次返回江東,再攜之正式拜見目下仍在吳中榮養的崔琿崔先生,補足禮節。
可是去年秋末,那娘子又有身訊,沈哲子又忙于徐州事務無暇作陪。如今將要分隔于大江南北,看來沈哲子第二個孩子的產期也要錯過了。
為此沈哲子也是不乏愧疚,更覺人的精力實在有限,很難達于內外的完全和諧。他本就不是一個熱衷情欲享受之人,也實在沒有什么心情再去自增兒女情長的煩擾,也就不愿再多做什么薄情負美人的無聊事情。
“忙碌只在最近幾年,待到今次江東事了,以后大概咱們一家就要長留洛陽。瓜兒你這次歸都,也將鄉里家門親戚都接入府里共聚一段時日,若是他們也愿跟隨北上那就盡管跟上,不必憂愁安家。”
沈哲子握住這從來到這世界便一路陪伴的小侍女,又溫聲吩咐道。
瓜兒仍是一副謹慎嬌弱的樣子,只是微微點頭,并不多說什么。反倒是膝上的小兒阿秀又哇哇叫鬧起來,白藕一般肥嫩的四肢在父親懷里不斷的揮舞踢蹬,沈哲子便也拋開別的雜事,臥于榻上與這小兒玩鬧良久,算是難得悠閑。
講到阿秀跟隨南來,又要說到另一樁事那就是這小兒乘坐車駕。這年代長途趕路,于成人而言都是一種折磨,更不要說剛剛一歲多的小娃娃。這孩子又是大都督嫡長,所以南來各項準備都督府也都是安排的極盡周詳。
旁的不說,單單車駕一項便是那于去年成立的神都坊上下傾力打造。沈哲子在見到那輛車之后也不得不感慨匠心所聚,就沒有花不出去的錢。
這架馬車主體構架便是淮南打造的新型四輪馬車,四輪車結構較之兩輪要復雜得多,而且適用地形不如兩輪車廣泛,但也自有其優點,大大釋放了畜力、運載量也得到極大提升,在如今的豫州已經得到了推廣和普及。
阿秀所乘坐的這輛馬車,自然不同于那些尋常貨車,最大的改動就是采用了類似懸掛減震的結構,車廂與車架是彼此分離的,車架上各種弓起的彈性材質以承載車廂的重量,淮南當下冶煉水平還不足煉制彈性如此優良的鋼材,所以眼下還是用制作弓身的材料與工藝代替。
這自然比不上鋼鐵耐用,而且成本極高,尤其在路況不好的情況下,幾乎每行百里便要更換。不過為了保證小公子行途舒適,成本完全不在都督府考慮范疇之內。
除此之外,整輛車在輪軸、內飾方面也是足見機心。單單輪子便是層層牛皮包裹,中間充以各類骨膠,在用料和工藝方面,甚至還要超過了一桿馬槊的打造,但使用壽命卻完全比不上馬槊,基本行進一程,就要更換一次輪子。
換言之這小子一路南來,幾乎每過百里便要燒掉他老子打造一名具裝重騎全套裝備的財物,這種燒錢的趕路,等閑人家真是用不起。
平凡處足見豪奢,反正沈哲子長到這么大,都沒有試過這種程度的燒錢,所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到了沈哲子這里則是前人砍樹、后人乘涼,他夾在中間也只能拼命栽樹了,否則這點家業真的經不起老少敗家玩意的折騰。
不過這輛車也的確體現出天中神都坊冠絕當世的工藝水平,尤其機械構架方面很多原理都已經摸索清楚,等到物料加工技藝有了長足進展,物料造價成本自然能夠大幅度降低下來,進行普世的推廣。
原本石趙鄴都那個匠官胡人雷須羊,如今又被任命為神都坊的吏首之一,沈哲子發現也在隊伍中。這應該是庾條的安排,庾條如今主管淮南各種工坊生產并商事,大概也是想要借著今次歸都之際向江東時流推廣神都坊的各種產品。
單就這一輛馬車而言,隨著晉祚疆土的陸續收復擴充,加上商事等南北交流頻繁,各種人員的流動自然也變得頻繁起來,但有很多人類似自家兒子阿秀這種孺子又或者年邁老人,甚至干脆就是不耐辛苦的豪宗紈绔們,他們受不了長途跋涉的辛苦,舒適性上自然有需求。
阿秀小兒年不滿兩歲,從淮地壽春一路行到此處,尚能保持精力旺盛,足可見這輛馬車舒適性之高,這便是最具說服力的宣傳。可以想見其后一段時間里,各種訂單應會陸續而來。不過生產規模肯定要有所控制,當下的生產力還在一個恢復階段,并不宜過分投入到這種生產上來。
對于庾條這一安排,沈哲子倒也比較認可,可見其人并未困擾于家事,仍是恪盡職守。只是再想到江東今次的動蕩,庾家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沈哲子又是不免長嘆一聲,心情不乏復雜。
其實今次就算庾家沒有涉于其中,也不足影響沈哲子下一步的計劃。北伐進行到這一階段,未來想要繼續再有開創,需要往北方投入的力量必須要更大,所以對于后方的穩定也必然要有更高要求。
在將江北整合完畢之后,無論江東是個什么模樣,沈哲子必然是要返回來解決內部的問題,如此才能安心繼續經營北伐。
庾氏的暴走和王家的臨終發狂,其實也是幫了沈哲子一個大忙,最起碼是不用花費太大的精力與代價便能將諸方俱都鏟除。
類似宋武帝劉裕,如果不是適逢桓玄篡逆一事將晉祚皇權重創,單憑劉裕本身是很難完成代晉的,更大幾率有可能接替劉牢之收拾北府爛攤子而后繼續作為權門內斗的籌碼而艱難搖擺于時局內。
庾冰、庾翼兄弟兩人俱都自殺,這也讓沈哲子在處理庾家的問題上不至于過分棘手,最起碼荊州方面能夠獲取到一個緩沖過渡期,而不是倉促間將庾懌拿下。這大概也是一種人之將死、其行也善罷。
在梁郡稍得休整,沈哲子便派人過江,通知建康方面安排各種渡江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