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陂再向北,地勢就變得復雜起來,塬地邊緣一道斷谷東西斜向橫陳,斷谷中生長著茂密的竹木,初夏時節,林木郁郁蔥蔥,常有虎、羆等兇猛野獸于此間出沒,人畜都不敢接近。
而在斷谷兩側,則分布著一些規模不等的村邑或塢壁,又有鄉民胡亂開掘溝渠引白渠水澆灌耕作,因為乏甚規劃,一旦關中水勢見漲,周圍便灘淤泛濫,也不適合大隊人馬的行進開拔。
區域內雖然也有縱橫交錯的小徑,但也只有土生此鄉且常作出入的鄉眾才能明辨路徑,外人若是貿然進入,便極有可能迷失其中,久久都走不出來。
陂上弘武軍離營之后,便拆分成十人左右的小隊伍,貼著塬地邊緣迅速向北而去,初時在野地中還能左右相望,但是在前進過程中便漸漸被草木遮掩了蹤跡。
翟虎作為向導被弘武軍征用,與另一名鄉徒一起跟隨小隊行動。他們這一支隊伍包括兩名向導在內,不過只有十一人,離開營地后便直接沖入了林野中。
原本翟虎倒是很有幾分作為向導的自覺,行途中一直努力辨認著左近一些醒目的標識物,可是行進出一段距離后,翟虎卻發現這些弘武軍士卒們對于周遭環境的熟悉甚至還要勝過了他,根本無需他的指點,路線雖然曲折,但始終都在向金氏陂北面靠近。
甚至就連一些意外出現的暗渠或是灘地,就連翟虎都不知,但也都被弘武軍士卒們巧妙避開。由此也可見,這些弘武軍士卒們雖然入境未久,但是對于環境地勢的摸索掌握已經很熟悉。
這一發現讓翟虎既有凜然,又不乏挫敗感,為了體現出自己的存在感,有時候他便刻意指著林野中一些痕跡提醒道:“左近似有虎狼出沒,一定要……”
“已經被獵殺了!”
旁側弘武軍士卒隨口應了一句,便將翟虎的提醒堵在了喉中。
年輕人總有幾分好勝心,行途中翟虎也在觀察這些弘武軍士卒,雖然真正的搏殺技藝還沒有體現出來,但可見的是這些士卒一個個肩背渾厚、臂長足健,行動敏捷,穿林涉溝俱都如履平地,甚至就連他和另一名向導,都要咬牙狂奔才能追趕得上。
就這樣悶頭趕路一個多時辰,曲曲折折而進,翟虎甚至都判斷不出他們究竟前進了多遠的距離。
“且先在此休息一刻鐘。”
隊伍中的什長語調低沉的說道,聽在翟虎口中便覺分外悅耳。
他雖然是塢壁少主,但鄉境動蕩倒也少有養尊處優,率隊游獵都是家常便飯,體魄絕不算弱,可是長達一個多時辰的全力趕路,這會兒也累得氣喘吁吁,臉色潮紅,更兼口干舌燥。
因此一俟停下來,他便先坐在草地上喘了片刻,卻見其他弘武軍士卒并沒有席地而坐,有的繞樹踱步,有的攀爬到極高處的樹椏上,某一瞬間甚至讓他產生周遭同伴都已消失、唯他一人在此的錯覺。
縱然心里還有什么勝負較量的念頭,這會兒翟虎也不得不感慨這些弘武軍士卒們真是體力充足的變態,遠非他能及。
待到氣息喘定,翟虎才翻身而起,湊近一個水汪就待掬水解渴,卻突然被喝止住。
“飲這些。”
旁側一人遞上來一個窄口水囊,卻讓翟虎略感茫然,他可是看到弘武軍出發時所攜物品極簡,尤其沒有攜帶飲水,這水囊又是哪里來的?
懷著這疑竇,他接過水囊痛飲一口卻又頓住,水囊里的液體清涼微甘,似水又比水稍稠幾分。不過未待他發問,水囊已經被旁人接過,眾人傳飲一輪,翟虎便見一名弘武軍卒拿起已經空了的水囊,掀開一棵樹周遭葛藤塞入其中。
他湊近去看,才見那棵樹靠近根部被鉆出一個小孔,里面插著一截竹管,竹管另一端便探入水囊里,正有透明樹汁一滴一滴滾入水囊里。
接下來便是分食,不大的皮囊里塞滿了被捶打得非常松軟的肉干,稍加咀嚼吞咽之后,不大的一塊肉干竟讓翟虎這個壯漢都微微產生了飽腹感。
林中微有風聲,夾雜著蟲鳥鳴叫,那些弘武軍士卒們或倚靠、或攀爬在周遭樹干上,已經開始閉目假寐,翟虎卻是滿腹的疑問并好奇,還有一種說不清緣由的顫栗,心情很不平靜。
他想說幾句什么,可是又不敢貿然開口打破這點靜謐,于是視線便落在周遭弘武軍士卒的身上。
這些弘武軍士卒,俱都穿著扎口很緊的薄衫,各自腰間一個鼓鼓的布囊,布囊里裝著的是拆解開的藤甲,這一點翟虎倒是知道。他也有幸分領了一份,早早便披在了身上,但很快便明白這些士卒何以并不貼身被甲,甲衣是用細篾凝股溶膠編成,雖然輕便但被汗水浸透之后便緊緊箍在身上,勒得人呼吸不暢。
除了一人一身輕甲之外,便是一刀、一弓、一杖,兩壺箭。刀長三尺,杖長四尺,彼此可以組合成長及七尺的斬馬刀。
弓則是一石精弓,也讓翟虎看得眼饞不已,他家塢壁多年累積,此等規制精弓堪堪二十余副,尋常甚至都舍不得頻用以免耗損,可是在晉軍之中似乎乃是尋常標配。
至于那位什長所配弓器則更夸張,弓身粗近兒臂,翟虎估算大概最少都是兩石以上的強弓,他長到這么大甚至都沒有摸過如此強弓,更難想象在戰場上又能發揮出怎樣驚人的殺傷力。
一刻鐘的時間須臾即過,雖然也讓翟虎恢復些許氣力,但卻更覺兩股酸澀難當。不過同行的弘武軍士卒們卻都恢復精神奕奕,繼續開始上路。眼見如此,翟虎并另一名向導也只能咬牙跟上。
“這、這位兵尉,我們潛進至此,究竟要……”
又行一段距離,翟虎實在已經是疲累難支,身上衣甲束扣都被解開松松垮垮掛在身上,他抹去額上汗水,終于忍不住發問道。
“噤聲!”
翟虎還未講完,已經被人低斥打斷,若依他此前年輕氣盛的脾氣,肯定要瞪眼回斥,可是現在卻下意識的乖乖閉嘴,喘息聲都收斂起來。
“往那個方向去!”
那什長頓足,側耳傾聽片刻,當即便指住一個方向飛奔而去,其余人俱都邁步跟上,奔跑中已經開始解下布囊將甲衣往身上披掛整裝。
“這、這就要戰斗了?”
眼見這一幕,翟虎心內暗自嘀咕,心弦也因之繃緊,盡管滿腹疑惑,可是這會兒很明顯沒人給他一個答案,只能咬牙再跟上去。但是卻因心情緊張,四肢肌肉挑動不已,掌心里汗津津的,甚至就連兵刃都隱隱打滑握持不住。
奔跑途中,前方隱隱傳來尖銳的嘯音,不知何物發出。前方那幾名弘武軍卒速度越來越快,翟虎等兩人漸漸被甩開,只能沿著痕跡上前追趕。
“阿、阿郎,這些軍卒還是不是人……”
奔跑途中,另一名向導氣喘吁吁、斷斷續續的說道,這人也是塢壁中一名強卒,可是這會兒單單趕路便已經累垮了他,步伐都變得踉蹌起來。
翟虎聽到這話后只是冷哼一聲,心情變得更加惡劣,原本他對自身武力是不乏自豪的,左近鄉野同齡少輩都少有比得上他,可是如今看來,這所謂的王師精銳,哪怕尋常一個小卒都能沒有懸念的溜死他!
他甚至已經不敢想象,如此精卒若真集整成龐大軍陣,又該如何去迎戰匹敵?
再往前奔百丈左右,林木漸漸稀疏,原野依稀在望,而各種人吼馬嘶也確鑿傳來,戰斗所在場面便也出現在翟虎面前。
野地中,十數騎正在打馬狂奔,可是周圍高及人胸的草地中不斷有箭矢飛出,不斷有人落馬。原本郊野該是這些騎士們縱橫的獵場,可是因為周圍不斷有敵人飛矢陡出,竟讓這些騎士們成了被獵殺的目標!
而這時候,翟虎也明白了剛才依稀聽到的尖嘯聲從何而來,乃是那些箭矢所發出。這種響箭,他也聽老輩人提及,名為鳴鏑,乃是郊野傳訊、戰陣號令的號箭。眼下弘武軍士卒們以此殺敵,響聲飄揚及遠,原本散開的將士們俱都聞聲向此匯聚而來,從不同方向參戰。
及至近處,翟虎才認清楚那些正在倉皇逃竄的騎士們正是出自游氏塢,彼此鄉斗多年,他對游氏實在太熟悉,一眼便認出前方第二名拖刀奔走的正是游光,當即便喊叫指認道:“切勿走脫前排第二,他是游秩三子游光……”
翟虎話音剛落,前方草叢里陡然響起一個銳響,一道烏光化作流虹徑直命中已經奔行出幾十丈外的游光,其人身軀晃了晃,繼而便跌落下馬。
而后,翟虎才望見草叢中站起一人,正是此前同行那名什長。如此強弓一箭命中,對其人而言大概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這會兒已經新換了小弓,繼續引弦而射。
等到翟虎真正行至戰場邊緣,戰斗已經結束,西北方的原野上又有將近二十名騎士奔行來,那是之前負責誘敵并吸引敵軍斥候聚攏的弘武軍騎士,他們雖然沒有直接參戰,但游蕩于戰圈之外,將一些無主驚走的戰馬收攏回來,足足有七十余匹戰馬被引至此處!
眼見這一幕,翟虎更覺心底發寒,離營之后他大半時間都在林野疲命奔行,卻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弘武軍便已經完成了如此驚人的斬獲!
翟虎是視野所限,不能一窺戰斗全貌。可惜那個游光已經死了,否則應有更多驚詫要表達,他們百數騎作為斥候離開塢壁后便分散開,奔馳郊野中查探弘武軍蹤跡,又不知為何被逐漸的聚攏起來,察覺不妙后便抽身而退,逃出了數里之后還是被頻頻涌現出來的弘武軍射殺于途,最終無一生還!
且不說這些關中土著們如何驚詫,對弘武軍將士們而言這只能算是一小場面。早前他們可是曾經深入羯國腹心之地,通過埋伏、引誘等諸多手段,甚至不乏獵殺羯國真正大人物的功績。
戰場很快便被打掃,兩百多名弘武軍士卒們聚集在此,而后便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繼續徒步向北面而去,另一部分則騎乘著繳獲的戰馬,直向游氏塢而去。翟虎雖然還有心跟隨北面一路,無奈體力實在不支,只能也騎上一匹戰馬,返回金氏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