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天公關照人意,宴會召開這一天,自晨光破曉天空便是萬里無云,一片晴朗。
而早在黎明時分,各方有幸參與盛會的時流便各驅車馬直往龍首原上的這座石城而來。當時晨光尚是稀薄,仍未褪盡的夜色下,新進建成的城池如同一頭盤臥原頂上的猛虎,城墻都由碩大的原石堆壘砌成,未經修飾,城墻邊角粗糙之余,則透出一股蓬勃而出的豪壯氣息。
此時的城池防務,已經交由大將軍親兵勝武軍接手,城墻上下都站立著體魄挺拔健壯的勝武軍士,朦朧的視野中雖然看不清楚這些將士們具體面貌,但依稀勾勒出的鐵甲猙獰線條,仍能讓人望去便覺觸目驚心。
今次參與宴會,合共七百余人,天色還未大亮,與會人員已經悉數到齊,再算上各自家眾隨從,足足數千人眾,車馬連綿一直排到了龍首原下。勝在此處陂塬開闊,就算有這么多人聚集于外,也都不顯擁擠,且還留下大片的閑地。
石城關禁還未放開,眾人等候在外也無聊,難免要尋親友小作談論。關中境域不乏閉塞,鄉戶之間彼此倒也相熟。各自相熟者聚集起來之后,大體便也顯示出了各自特質的不同。
在這些受邀人員之中,地位最高自然是行臺親自邀請的那些世族舊戶,如杜陵杜氏、韋氏等本就舊譽頗高、鄉勢也不弱的門戶,特別是杜氏,如今還在行臺擁有著不低的影響和勢位,甚至與大將軍出身的吳興沈氏都為姻親。
雖然杜赫一支與留守杜陵鄉土的族人們來往已經很少,但這并不妨礙杜陵杜氏借其聲勢,成為目下關中首屈一指的大世家。
所以對于今次大將軍設宴款待,杜家也是捧場十足,甚至早在黎明之前,京兆杜氏留守鄉土的這一脈族人中的大家長杜彥便早早率領子弟來到龍首原下,也不急著登原,只是站在道左滿臉笑容向隨后趕來的各鄉戶人家打著招呼,儼然將自己擺在一個迎賓的位置上。
韋氏今日到場族人也極多,老老少少足足幾十人眾,在見到杜家人如此后,韋氏少年當家的韋楷、韋諶便也當仁不讓占據了道路另一側,雙方之間不睦氣氛毫不掩飾。
這兩家都是京兆有數的舊族,而且還共居于杜陵一縣之內,原本應該是通家世好。但杜氏清譽要遠高于韋氏,單單一個中朝杜預就完爆韋氏迄今為止歷代先人,雖然韋氏也可追溯家世達于前漢,但在當時聲勢不弱的京兆杜氏看來,韋氏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出門戶,后起武宗。
永嘉之后,杜氏重要族人多數南下,留在鄉土中的已經不足維持鄉聲。反而是早前不甚起眼的韋氏,因為專心經營鄉土,反而漸漸壯大起來。一縣之內兩族并大,難免就有糾紛,田畝、人丁乃至農事澆灌,都是鄉斗的緣由所在。
時勢流轉,隨著行臺壯起,誰也沒想到杜氏也能得惠,老樹再煥新生。行臺長史杜赫,那是沈大將軍所倚重的臂膀之助,杜家有了這樣一個強力族人的崛起,即便不作刻意關照,三輔這些鄉士們對杜氏自然也都不敢怠慢。
像杜氏此前聯絡鄉眾,為小沈助勢揚名,便足顯示出其家頹態一掃而空,再次復稱名門。杜彥雖然不在州郡任事,但卻被鄉流推選為《關隴門第考》執筆編撰,一舉將鄉譽仲裁把持手中,更讓時流人家對其無比重視。
反觀京兆韋氏則就落寞得多,其家成也鄉勢、敗也鄉勢,王師強龍入境,怎么可能容忍長安近畔有此鄉勢固結的武豪門戶壯大!更何況早前杜洪盤踞長安,韋氏作為三輔豪強代表,確實也是有暗里資助之嫌。
京兆府李充入郡,首先便拿韋氏開刀,又有雍州刺史府擺出確鑿的聯結杜洪的罪證,韋氏最強一支便被直接斬斷,留下韋楷、韋諶這種年方而立的后輩執掌家門,自然更加不是杜家的對手,鄉產接連被剝除瓜分,聲勢已經大不如前。
今次行臺邀請韋氏,也算是網開一面,以示并無將韋氏趕盡殺絕的意思。畢竟韋氏經營鄉土幾十年之久,一旦徹底拔除,牽連太過深重,或將復演弘農楊氏慘劇。關中新定,若再貿然掀起牽連數千乃至上萬人眾的風波,對于之后各種事務進程都有十分不利的影響。
韋氏子弟所以擺出針鋒相對的姿態,將與杜氏的矛盾公開化,看似是年輕氣盛、不知收斂,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種自存之道。杜氏這兩年得意之后不免忘形,一些小節上失于謹慎,能夠有一個不弱的鄉仇門戶盯著他們,對于京兆府而言也是樂見的情形。
其他一些受邀世族,便不如這兩家如此張揚。特別是北地傅氏,北地傅氏也是魏晉之際極為重要的世族名流,特別中朝傅玄更是引領一時世道風潮。所以言其特殊,便在于傅氏雖然郡望北地,但于鄉籍本郡聲勢早已經凋零萎靡到了極點。
北地本就地在三輔之外,多戎胡雜居,并不利于冠帶之家世代傳承。而且也的確傅氏主支從很久之前便已經背井離鄉,遷居清河,而之后更隨南遷大潮前往江東,逐漸泯滅于一眾僑門之中。
而眼下所謂北地傅氏,則純粹就是江虨來到關中后,搜索傅氏殘留關中的族人,生生扶立起來以繼承北地傅氏這樣一個家聲影響。至于此舉會否引發江東傅氏族人的不滿,這并不在行臺考慮之內。
說到底,彰顯這些關隴世族家聲,重點還是在于加強對于關中的治理,而不是真的要將這些舊族從塵埃中翻撿托起。
因此,北地傅氏雖具大名,但今次前來龍首原的不過一老叟并兩個畏畏縮縮的年輕人而已,單就氣象以論,甚至比不上那些鄉豪子弟。但是因其乘坐著代表行臺的黃幢征車,便也無人敢于小覷,所過之處,眾人皆避于道左拱手為禮。
到場人員,除了關中一眾鄉流之外,還有一批氣勢不弱的人眾,那就是來自隴上的豪強。這些人眾約有近百之數,算上隨員也不過幾百人,在整個龍首原數量上算是弱勢,但氣勢卻絕對不弱,一個個俱都悍氣透骨,勒馬頓立于一處,周邊少有人敢于靠近過去。
關中故是民風彪悍,但是較之隴上還是稍遜一籌,一方面是長久以來地勢依存所帶來的壓迫,對于三輔民眾而來,隴民就是需要提防、隨時有可能反梁入戶的強盜,另一方面自然是隴上生存環境較之關中還要更加惡劣幾分,也就養成了隴民舉手投足間的悍勇血氣。
盡管目下關隴俱都一統于行臺治下,但畢竟時日尚淺,還未能進行一個徹底的交融,彼此之間隔閡仍然深重。
如果說隴民因為兇悍而被孤立,那么在場還有一批人則就顯得分外氣弱可憐,那就是一部分氐羌胡酋。關中生民,戎胡居半,行臺創制關中,自然不可能將數量如此眾多的氐羌胡眾完全排斥在外,所以今次大將軍宴請時流,也有幾十名胡酋受到地方推舉得以與會。
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也沒有一直得意在勢的道理,這話用在這群胡酋身上再合適不過。
他們這些人眾,雖然未必與之前統治關中的屠各和羯胡有什么族親,但是在面對關隴一眾晉人豪強的時候,因為都是胡人的關系,往往也成為被倚重的對象,充當屠各與羯胡的爪牙,欺壓凌辱關中的諸夏生民。
可是如今行臺復治,王命再昌盛于關中,這些胡眾們的苦日子便到來了。雖然行臺官面上也一直在宣說行臺寬宏博大,諸胡只要能夠安順守法,同樣也是王命庇護的良民,但落實在實際上,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一視同仁。
像是隴上的邊胡,尚能得益于行臺的羈縻政策,還能維持一定的獨立性。但是三輔之內的胡眾則就沒有這種優待,關中收復以來,行臺便一直在圍剿肅清境域之內的流竄賊寇,而在這剿匪的過程中,失手干掉幾個胡虜部落,那也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畢竟過往這些年,諸胡便是禍亂關中的主力,望過去一個個也都是兇態類似,誰又能保證那些胡眾不是盜匪偽裝的?剿匪事宜,疾如風火,誰又有精力于戰陣之上審問他們究竟有無罪實?最保險的做法,自然是殺了再問,至于死人沒辦法開口叫屈,那也只能說聲抱歉。
在王師摧枯拉朽的鎮壓之下,這些胡眾們即便是心內冤屈想要串結作亂,也根本就沒有壯大起來的機會。特別是那個不爭氣的偽漢王劉昌明,幾個月的時間里便被從北地一路追殺到陜北乃至于河套,令得關中再無一個可稱強大的胡人勢力可以號令諸胡群起作亂。
所以在今年年初,當雍州刺史府宣告關中匪寇清剿事宜卓有成效、暫告段落的時候,最歡樂的還不是那些關中晉人民眾,而是在這一輪清掃中得以幸存下來的胡眾們,大難不死,簡直就是熱淚盈眶。
而后京兆等各郡府于境域之內諸胡民眾里頒行嚴格的禁鐵令,凡戶有藏鐵超過兩數即刻捕殺,這對那些胡眾而言非但不是酷令,反而是一種保護,意味著他們這些胡眾沒有了組織武裝的能力,不需要再趕盡殺絕。
所以禁令頒行之后,三輔之內所過之處,胡眾無不主動應從,乖乖交出戶中藏鐵,半點也不拖延。為了表示全無嫌疑,許多胡人中的富戶人家甚至連車架都不敢保留。
關中胡患,誠是不小,但其眾是否可慮,也要看彼此的勢力對比。涼州歸化,隴上設制,屠各殘余已被驅出陜北,整個關中便是關門打狗的局面。
王師精軍集結關中,又新建數萬關西軍府將士,有著組織力如此強大的軍隊,如果還不能將關中這幾十萬一盤散沙的胡眾鎮壓的死死的,那才是真正的奇怪。
而也得益于關中這樣獨特的閉塞地勢,行臺對于關中胡人的鎮壓管制也收取到了最好的效果,甚至還要勝于入治更久的中原。畢竟中原四戰之地,沒有這種閉塞且不受外擾的環境,能夠四面圍堵徹底將之打服。所以類似關中這種鐵血酣暢的做法,其實也很難在別的地方復制。
如今關中這些存留的胡眾,早已經被殺得膽寒,像是早前氐酋伏洪于京兆官署外那種卑微恭順的奴態,并非其人天好自賤,要知道其人也曾是稱豪于關隴之內的一方豪強,所以一點早年的雄壯姿態都無,還是因為在這殘酷的現實之下不得不做低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