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宣的軍隊即將抵達襄國之際,原本一路窮追不舍的奮武軍距離他們其實并不遙遠,只是并沒有再靠得太近,甚至于抵達襄國附近的時間比石宣還要更早幾天。
王師之所以能夠對石宣的軍隊窮追不舍,少不了一路隨軍而行的降將張坦指引之功。
張坦雖然出身清河豪宗,但能夠在羯國擔任顯職,也并非全仗家勢。其人能夠從一縣縣尉一步步高升為羯國的高級將領,少不了鎮戍地方的磨練,因是講到對河北各邊地勢、路徑的掌握,要遠遠超過了羯國皇子石宣。
如今張坦再無兩顧之想,已經決意要一路追隨王師,所以這一路追擊行來,其人可謂盡責盡力。
有幾次石宣甚至已經徹底逃出了奮武軍斥候的監望,但在張坦的預判指引之下,奮武軍有幾次反而能夠提前出現在石宣將要行過的道路上,再次將石宣的殘部納入監控之中。
如此也可見能夠招降到敵方一名高級的將領對王師行事助益之大,單單情報的供給便能讓王師完成許多此前難以完成的壯舉。
早前奮武軍雖然也多有橫行羯國的經歷,但如今次一般,從冀南長驅直入抵達襄國附近,也是沒有過的。
行臺另一路精軍弘武軍倒是有過一次,但弘武軍戰法與奮武軍多不相同,對輜重的要求不高,而且熟悉化整為零的潛入作戰。但就算是這樣,弘武軍這一行也頗為兇險,特別是在襲殺代國使者撤退之際,因為目標暴露,沿途遭到各路羯軍阻截,靠著枋頭出兵接引才成功撤回。
奮武軍雖然可以輕裝上陣,在保證高機動力的情況下還能維持不俗的戰斗力,但對給養的要求同樣不低。即便是人能捱苦,馬卻不能湊合。所以此前即便每有縱橫之舉,往往也要先確立一個后補基地,保證給養的前提下擴大戰果。
如今次這般,一路長驅而行,遠離后路陣線,直接抵達羯國腹心之境的襄國,對奮武軍而言也是一次冒險。
此次行軍,除了張坦所提供的情報支持之外,還有一點就在于原本羯國分散各處的甲士已經被征發聚集于幾個特定的區域中。除了冀南被王師反擊打得大敗虧輸的那路羯軍之外,還有數量更多的羯軍則集中在羯主石虎所在的信都。
因是,目下羯國境域內各個郡縣之間幾乎成了不設防之地,即便是發現了奮武軍的蹤跡,也根本沒有足夠的兵力予以圍追堵截。而奮武軍又能在縱橫之余,自由選擇進攻對象,做到真正的因糧于敵。
如果沒有后一點條件,單單奮武軍此前所行過的廣宗,早前便屯守著數萬乞活舊部。依照乞活軍六親不認的尿性,他們可絕對沒有簞食壺漿喜迎王師的道理,奮武軍哪怕精勇,也絕對不敢輕涉此境。
至于奮武軍并不急于圍殺石宣,倒不是沈云定要活捉羯國皇子的執念在作祟,而是當下這般羯國門戶洞開、全不設防的機會實在太少。相對于圍殲或者活捉區區一個石宣,能夠搜集更多河北腹心之境的山川地貌形勢,意義要更大得多。
盡管有著張坦這樣的降將情報配合,或許之后還有源源不斷類似降人加入其中,但耳聞終究不如目睹。能夠深入此境,親眼巡望一番,對于王師下一步的軍事部署助益甚大。
特別是此前黃河下游乏甚大戰,自青兗北上這一條路對王師而言仍是陌途,所以哪怕奮武軍此行全無斬獲,但只要能夠順利繞行一遭且成功抵達枋頭,便可以說是不虛此行。
漳水河畔,奮武軍臨時棲息于一片樹林外的土丘上。由此西向望去,同樣已經可以看到佇立于平原上的襄國城池。
此境距離襄國已經極近,但卻完全沒有一國近畿所在該有的人煙稠密與繁榮,四向望去,除了襄國并其周邊一些建筑之外,野外卻比旁處還要更加荒僻幾分,甚至連生民小規模聚居的村邑都看不到。而近畔的漳水河道,也是一副乏于疏浚的模樣,葦蔓叢生,幾乎要將河流都給堆填起來。
“羯主近年極重邊事,對于都邑經營,則要冷淡得很。坊中倒有方說雜言,道是有精湛堪輿望勢之術的沙門曾經入說季龍,言襄國淺塘,不容二龍繼興,先主已經作業,已非今上龍興之所……”
河畔,張坦策馬而行,稍稍落后前方的沈云一個馬身,指著不遠處的襄國城池講起一些羯國舊事。眼下他跟隨奮武行軍日久,貢獻不小,沈云待他也漸漸和氣起來,于是他便也不再像以往那樣拘謹。
沈云聞言后便哈哈一笑,手中馬鞭輕甩著,口中嘖嘖道:“如是觀之,那進言的沙門倒也并非完全的無術奸流,能夠看得出羯石運數已殆,國將不久。待到之后覆滅虜庭,張君記得為我引見一下這個沙門。”
張坦聞言后便也笑起來:“有術倒也未必,無非羯主饑渴于天命眷戀,因是各方妖異度情進讒罷了。胡運本就淺薄,王氣又勃發江表,季龍殘暴之主,勢力尚且不能爭勝,憑著邪祟妖法就怎么能竊留氣數。水德當盛,在地在人,感天應命啊,豈是僭趙能爭!”
這話便說的有幾分坦然露骨,也是因為沈云較之沈牧年輕一些、心思也更粗疏直白,張坦這么說,也是半在表露忠心,半在試探心跡。
果然沈云也沒有太多花花腸子,聞言后便笑道:“德運命理,我是少知。但羯胡必亡,這是毋庸置疑的。大將軍宏量伸張,江南、河北俱在御下,張君此行助我良多,無需憂患前程,之后我當力薦你入走行臺,若能再得受命,復歸鄉境,之后咱們或將要同袍共戰了。”
雖然沈云眼中無涉那敏感話題,但越是這種漫不經心的忽視,則也體現出其人對此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
張坦在聽完之后,心計更加篤定,于是便也由衷笑道:“早前所見都督穩重威勝,同行一途又見沈侯英俊驍勇,我是更加渴慕大將軍風采!蒼天垂幸之家門,自有珠玉爭涌,我能躋身階下待命,可見也是福緣不淺。”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返回了臨時的營舍。奮武軍并不如弘武軍那樣全能,許多戰場上能夠以一當十的悍卒,做起最簡單的扎營、炊飲事宜都顯得很拙劣。
他們此次輕裝而進,勢必不能攜帶太多的輔兵、役力。此前主要是沿途就食于一些鄉豪塢壁,或言語或武力的說服。
至于到了襄國附近,則由張坦出面負責接洽游說襄國附近的時流人家,其中一戶馬姓豪強便被說服,將家眾部曲潛移至此,暫時為奮武軍提供營設飲食。在當下奮武軍只是孤軍直入的情況下,這馬氏鄉豪敢于如此,也稱得上是一種豪賭,一旦事泄于外,必有滅門之禍。
于是,原本沈云不甚在意行蹤是否保密,但為了關照這一戶鄉豪人家,讓他們能夠從容撤離家資人數,這幾日也一直在小心狙殺所遭遇的斥候耳目。
不過令沈云比較詫異的是,此境明明已經是近畿所在,可是羯國的巡察戒備方面卻衰弱至極。奮武軍抵臨此境,此前也并沒有刻意隱瞞行蹤,之后幾日,軍士散開繞著襄國游走窺望地理形勢,所遭遇的羯國斥候耳目竟然寥寥無幾。
如此沈云也不得不感嘆,羯國這個留守國都的太子石邃,不只是太過自大、認為此境無憂,還是太過昏聵、竟然連基本的耳目都不設置!
相比較而言,反倒是那個一路被追殺的石宣更有幾分宿將風采,哪怕一路上狼狽不已,但該有的行軍耳目卻并不省略。
不過沈云這么想,倒也有些誤會了石邃。石邃不是不想派遣大量斥候耳目出巡以察望敵情,可問題是他根本無兵可用。
如今的他,手中最值得信任只有不足三千人的東宮力士,至于那些胡部義從和被放出的罪囚們,若是用作斥候外探,別說查不查得到敵情,只怕斥候本身轉瞬間便要逃竄不見了。
而其他將領們所控制的禁衛人馬,石邃還擔心他們與石宣勾結,給自己來一個里應外合的包抄,更加不會大舉散出了。
襄國周邊地勢開闊,石邃就算派出幾百名斥候,分散在這廣袤原野上,也不過是落入河塘一滴水,能夠恰好遭遇化整為零活動的奮武軍機會不大。
更何況眼下石邃就有一個明確的目標,那就是氣勢洶洶往襄國逼近的石宣,即便是斥候外派,也主要探望這一條路線,更不會浪費本就捉襟見肘的兵力去搜索在他看來本就莫須有的晉軍敵蹤。
于是奮武軍這兩千余眾抵達襄國城外已經數日之久,竟然就這么被直接無視了。
當然,想要做到完全的避人耳目也無可能,但就算是有人發現了,并且上報給了石邃,只要不是其親信所奏,在早生定計的石邃看來,更大幾率還是石宣派來的奸細散發的謠言,只為動搖擾亂他的軍心,還要回過頭來嚴懲報信者。
所以說,內亂之害要遠遠高于外敵,如今的羯國是如此,早年的中朝更是如此。人一旦視野心胸變得狹隘,原本的手足目若仇寇,戾氣滋生,首先便是要干掉身邊有著切膚傷痛的親近者,一葉障目,對更遠處的禍患則視而不見,最終也只會死在自己手里。
但不論石家兄弟將要上演何種狗咬狗的戲碼,沈云是已經決定了,要在近日趁著襄國出兵接應石宣之際,向襄國發動一場進攻。
他倒不敢奢望憑他區區兩千多軍眾便能直接撼動羯國都城,只是要宣告王師已經兵臨襄國城下,這對羯國整體的士氣打擊,不啻于一場大勝。之后無論結果如何,都可轉馬凱旋。
得意時也不可縱意,畢竟算算時間,石虎應該也已經得知南面戰事了,大軍旋踵而來,沈云才不會傻得仍留此境等待羯國大軍圍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