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郗超他們野途遭厄,受人擒困,沈勛便要回返廢園叫停斗毆,號召學子們來此營救同窗。他們此前還是對手不假,但若是遭遇真正的外人為難,自然還是要同窗相助。
倒是阿秀心思謹慎一些,追問幾句明白事情緣由之后,覺得不可將事情鬧大。他們自是理虧一方,若再氣勢洶洶而去,對方人家難免氣急,將更加不好收場,于是便招呼近處六七人一同前來。
待到現場之后,看見己方同窗十多個蒙童被對方人數更多的壯仆圍在草地上,沈勛自是義氣勃發,當先便大聲吼叫起來。
那年輕人聞聲后回頭一望,遠遠雖然看不清楚少年們相貌,但臉色又是一冷,擺手笑道:“原來還有漏網之魚,一并擒來此處!”
聽到郎主吩咐,便有七八名壯仆分出,直向阿秀等人而來。
沈勛此前被阿秀壓在坑洞中一通亂攻無奈認輸,心中正是氣悶,待見對方氣勢洶洶而來,便將從阿秀那里借來的寶器一抖,當即便向前沖去。
“二兄不要沖動!”
阿秀見對方力大膀圓,體格更超出他們這些少年良多,擔心沈勛吃虧,連忙喊話阻止。但對方壯奴也得自家郎主吩咐,又見沈勛還敢挑釁,當即便有人抬手去抓沈勛揮來的器杖。
那寶器表面凝膠韌滑,卻非單手能夠抓住,沈勛手腕一顫,兵器非但沒有被奪走,更是直接脫開對方擒握而搗在那人肩上。
之后他側肩橫撞,將此人撞得踉蹌后退,并又順勢揮杖砸向另一個壯仆,身軀靈活騰挪,一時間對方數人竟然不能將他擒住。可見早前阿秀戰勝沈勛,也真是多趁僥幸。
眼見二兄被人圍困,阿秀也顧不及更多,抬手示意一名同窗于坡上觀勢并伺機求救,他則與其他幾人一同沖下營救沈勛。
沈勛靈活躲閃,已經讓那幾個壯仆有些羞惱,待見另有學子上前,則不免更是氣惱,其中兩人手持棍杖闊步上前,可是在看到沖下來的幾名學子特別是阿秀的相貌之后,其中一個臉色已經陡然一變,抬手拉了同伴一把,而后返身沖至年輕人身邊耳語幾句。
年輕人聽完后臉色也是變了一變,繼而抬手喝止家奴,又闊行迎向學子們,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擺手笑道:“原來是阿秀小郎,不意在此荒野遇見,你這是……”
聽到對方認識自己,阿秀先松一口氣,擺手示意沈勛退回來,然后才轉身望向對方,觀其相貌倒不是特別熟悉,可是看到對方頭頂那沖天高冠,便忍不住會心笑了起來。
這年輕人正是他叔叔沈勁的朋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但阿秀卻記得有此姑姑沈琰私下戲稱對方危冠謝郎。于是他便也行上前,抬手施揖道:“原來是謝府賢長,小子學后與同窗閑戲在此,狀有孟浪,還望世叔仁長雅諒,稍作遮掩,勿使劣態為家中嚴慈得悉力懲。”
年輕人便是謝萬,聽到阿秀認出了自己,倒也有幾分欣喜。大將軍府邸賓客滿盈,他雖然與沈勁同行出入幾次,但也不確定阿秀這個小郎君能不能記住自己。
至于阿秀禮稱后的幾句言語,他倒不怎么記在心上,聞言后只是擺擺手笑道:“學童好鬧,天性如此,又算是什么孟浪劣態。我與你家世堅同窗良友,舊年學中浪戲,那可是大甚于此啊。”
他這里隨口道來,另一側草地上的郗超已經忍不住撇撇嘴,心道既然如此,方才還有臉說館院學風大不如前?不過他也知眼下并不是抬杠的好時機,只在那里擺手道:“阿秀來得正好,我們此前得你叮囑,于此設伏,卻沒想到驚擾到謝府世好的車行,真是羞愧難當……”
阿秀早知緣由如何,所以剛一開口便拿話架起謝萬,再聽到郗超的話后,臉上更露出一副羞澀惶恐表情,又連連對謝萬施禮道歉:“既然如此唐突,真是失禮,不知尊府家人可有傷損?請讓我……”
謝萬這會兒神態已經不再是此前那種焦躁模樣,眼見阿秀如此,更是一臉大度擺手道:“此處本就荒僻,我輕行至此,擾了你們游戲,反又車具受損,真是各有所失。”
說話間,他又轉首望向阿秀身邊其他幾人,特別是多看了幾眼在他家壯仆包圍下還能稍作支撐的沈勛。待得悉沈勛身份后,他臉上更流露出稍顯夸張的笑容:“竟是天中壯義沈二郎,難怪英姿壯朗,大得父韻啊!”
舊年沈牧出鎮泰山郡,年久無功,時譽漸弱,可是隨著去年冀南的大勝,如今已是國中盛議幾人之一。特別謝萬居喪前也久在王師任事,更深知沈牧此功之壯大,因是對沈勛便更熱情幾分。至于其他如郗超之流,雖然得知出身也稱不凡,但就不免冷淡一些。
謝萬這種世故的表現,本就世道俗情,無可厚非,但落在場中這些不諳世事的學子們眼中,則就有些別扭。
謝萬還要拉著沈勛再談一談他父親去年功事,可沈勛自出生到現在,跟他家老子相處時間也有限,對此更是興趣乏乏。
他直接甩開了謝萬的糾纏,行至謝家修車處蹲在那里看了看,便說道:“這車駕是神都坊所出,優重減震,尋常車軸是難更換的。過來兩人,先回工程院去尋雷院士,請他先支一套丁九車配,速速送來。”
沈勛熱好斗毆,操行自是急缺,因是也常在工程院下屬的神都坊里出沒打工,對于器械事務并不陌生。
他這里擺弄著謝氏家人好不容易換下的斷裂車軸,隨口道出一些保養事項,神都坊器物雖然精良,但構造也難免更加精致,謝府這車駕久乏保養,馳道坦行還倒罷了,行走崎嶇野地中,就算沒有陷入坑洞里,也是很容易出問題的。
沈勛不愿搭理謝萬,一副老司機的架勢指點謝府家人日常養護車架的事項。
謝萬見狀便也不湊過去,只是對阿秀稍作解釋:“若只我行途受擾,也不至于肝火躁動,為難后進。只是今次護送家嫂、幼姝往龍門道觀祈福,歸途日短擇行荒徑,也就難免小有失態。”
阿秀在親人并同窗之間,自是喜怒隨意,但是在外人面前,也如他父親一樣,不太慣于將心情全然擺在臉上。聽到謝萬的解釋,他還只是做羞愧歉意狀,待知車駕上乘坐的是謝奕的妻女,便又表示該要再作致歉。
謝萬似是想到了什么,拉住阿秀行到坡上圍屏所在,靠近圍屏的時候,阿秀便頓住足,立在圍屏外長揖到地,恭聲道:“學童浪戲,驚擾謝府阿媼、阿妹,實在羞愧難當。野中郊途不敢面犯,擇日必登門再表歉意。”
圍屏中還沒有回應,謝萬已經上前拉起阿秀,笑道:“你我兩家自是通家世交,無須拘于世道俗禮。家中幼姝也是簡居枯燥,常思舊日與幼少世兄并日嬉戲的歡樂,道左偶遇,不妨一見。”
阿秀聽到這話,眸子倒是閃了一閃,但終究還是沒有邁步。而此時,圍屏內也有一名仆婦行出,將一柄繡扇遞給阿秀。阿秀翻過扇面,見其上自有娟秀小字,未及細覽,卻見旁側謝萬眼神向此飄來,便將繡扇收入袖內,又對謝萬歉意一笑,轉又行回同窗之中。
待到學子尋來車配,又有沈氏護衛尋找至此,幫手將車架修好,天色還未大暗,這件事總算得于了結。阿秀吩咐沈家護衛幫忙護送謝府家人回家,他又與同窗告別,而后才跟沈勛他們上車返家。
之后謝府家人歸途,謝萬屏退車夫,親自駕車而行。
謝裒去世之前曾有遺囑,言是生不能盡力壯復社稷,死則希望能夠近覽海內一統、告慰亡靈,既不愿葬于舊年沈氏幫助在吳鄉興設的新家,也不愿歸葬故籍,而是希望葬在天中。又因去年戰事頻密,北邙軍防嚴謹,因是便葬在了龍門附近,而謝家居喪一眾家人,自然也結廬在此。
這種用心,追其深意,只是不愿自己的死讓家門子弟遠離行臺中心,錯過之后的壯闊波瀾。世道同于此情者不乏,謝家如此,倒也并不突兀。
謝萬雖然也悲傷于父親之不壽,但也深知今年開始便是世道再作壯進的大年景,而他又恰是年富力強、志氣高遠的年紀,卻不得不拘于禮法而喪居草廬,盡管行臺也有奪情起用,但所針對的是他兄長謝奕那樣的高級督將,自不會下及他這種下層的幢主兵長之類,不得不說是有幾分失落。
歸途中,謝萬終究還是沒忍住,側首向車廂內低語道:“嫂子,我是久在西邊,不知家門世交情誼如何。但阿兄他于大將軍,微時久從,恩遇良多,非得大將軍嘉賞,世道激進之際,我家未必能享此從容境地。此中深情,不宜怠慢,兒女輩若能愉戲情生,咱們也應該樂于其成……”
平穩行駛的車廂內,謝奕的夫人阮氏聽到自家叔子絮絮叨叨、漸近不堪的言語,眉頭隱隱皺起,但也并不發聲。
而她身畔則居坐著一名素絹襦裙的小女郎,小女郎肌膚皓白,眉眼清澈,凝脂一般的臉頰微顯圓潤,靈秀的五官已經透出一股難掩的嬌態。
只是此時小女郎的神態卻談不上溫婉,貝齒都隱隱錯咬起來。
謝萬不知車廂內情形如何,仍在自顧自言道:“阿秀小郎君,往年我是少有親近,但今日所見,雖然仍是幼少體格,但姿容風采、舉止神情,都已深得大將軍真髓。此等靈秀玉種,時流多少企望,我家幼姝雖也……”
突然后方車廂里傳來一聲悶響,小女郎已經忍耐不住,不顧其母拉阻,膝行上前拉開車門望著自家叔父道:“稚女庸劣,不知何得招惹阿叔這般厭棄?此身幼小,幸在父母不棄無用之物,兄弟能容芽幼之軀,才于家門短作容身。家門居哀,玉屑尚且不敢微顫逾禮,阿叔門庭柱石,此種邪論,怎可坦白天地之間?”
糯聲自具威懾,被自家侄女當面駁理,謝萬先是愣了一愣,繼而便低下頭,不敢去看那靈秀清澈但此際卻自有凜然的眼眸,片刻后他卻笑了起來:“幼姝早慧,威言喝我,可知素囊懷秀,我是杞人憂天了!”
聽到謝萬這雙關戲言,小女郎更覺氣惱,還來不及再說什么,已經被其母拉廂攬入懷內,抬手輕掩其口,作笑斥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