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皝之所以主動講起這個話題,自然不只是簡單的擇一二知己互訴衷腸、發泄牢騷。這樣的人,大凡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俱都是自有目的。
他之所以講起羯主石季龍的話,也是在向陽鶩點明強調,其家門所以在遼地得享超然,那是由于他這個做主公的賜予的,離開了他,陽家就要被打落原形,甚至于處境更加惡劣。
直接表明自己已經沒有了爭雄于中國的野心,看似一種勢弱,實則也是對陽鶩的安撫,我并不會裹挾著你們再作那些希望渺茫的奮斗,以免招惹覆亡之禍。
“世事無常啊!誰能想到,多少中國名流,飲恨而亡,埋沒于禍患之中,反倒是一個南國的吳貉后來發力,反居于上。”
你們也不要對南國寄望太多,那個沈大將軍可不是什么中國故人,一個舊吳余孽罷了,肯于善待你們這些中國士流的可能微乎其微。
見陽鶩只是垂首默然,慕容皝繼續說道:“終究天眷淺薄,使我不能大進為中國之主,也辜負了士秋你等賢良年久輔佐的苦心。如今的我,不敢妄想勢力進益,只盼望能夠相得始終。世事流轉,一旦羯國覆亡,中國復歸秩序,以遼地之寒苦,也難再長系士流困居于此……”
“大王,我等……”
陽鶩剛待要表態忠誠,卻被慕容皝擺手制止,他有些蕭索的笑了一笑:“樂安求富,人之常情。若非仍有部族人眾牽絆,就連我都想入居中國,安享富貴。我與士秋,相逢于動蕩,共事于危亂,挾恩勒求,反傷舊情。”
“更何況,未來此身安否仍未可知,強留舊人于畔,是福是禍也難預料。如今的我,因背投事宜,想必已是見惡南國,吳貉日后未必會善待及我。因于此困,我倒希望士秋等能夠走入故國,與我再續內外扶助的情誼。”
陽鶩聽到這里,是真的有些動容。他年久追隨慕容皝,自然不會相信其人已經心灰意冷、無欲無求的鬼話,否則何必在這羯國將亡之際又窮生事端。真正讓他動心的,還是慕容皝言中所描繪的這種狀態。
老實說,沈大將軍吳人的出身,是他們這些北地士流遠赴相投的一大心結。他們既不是進用于微的元老,也不是同源同流的鄉親,的確能夠得到優待的可能微乎其微,乏甚自立于南國的資本。
可慕容皝希望他們能夠返回南國,一則通過他們緩和與南國的關系,二則通過他們來改善慕容部的生存環境。反之,他們也可以通過與慕容部的互動,來獲得于在南國獲用的機會。
這種狀態一旦形成,則就是一種雙贏的局面。慕容部如果能夠強大到讓南國忌憚、不敢輕啟戰端的程度,只能采取撫遠羈縻的策略,他們這些久來謀生于遼邊的北方士流自然是最佳的用事人員。他們若能得用于南國,又能反過頭來幫助慕容部的發展。
如是算起來,對他們雙方來說,的確是要好過單純的抱團于遼荒。而且最重要的則是,陽鶩他們在這種合作中能夠獲得更多的主動權,可以不必完全仰于慕容部的鼻息,更符合他們得于左右逢源的謀身訴求。
可是,這真的有機會實現嗎?或者說,慕容皝真的甘心放任他們離開遼邊,轉投南國,而并非一種誅心的試探?
“前程路遠,仍須共勉。更何況眼下南國都還未得全勝,當下小論于此,也只是未雨綢繆、有備無患而已,只在你我會心。”
慕容皝站立于龍首陂頂,東西張望片刻,又突然笑起來:“若那個南國權臣能容得下我,我自然也愿永鎮東北,為其藩籬,殺扶余、攻高句麗,壯其聲勢。”
說完后,慕容皝也不待陽鶩表態,似乎真的只是牢騷一番,擺擺手示意陽鶩去忙自己的事務,他則下坡上馬,在兵眾們簇擁下返回了紫蒙川。
如果不是南國過于勢大,已經極大的動搖了這些晉人亡戶的心志,慕容皝是不會跟陽鶩講這些話語。雙方主從名位早定,即便是空畫大餅,也不至于講出任由他們投奔南國,自己還要鼎力相助這樣的話語。
他這一番表態,可以說是試探,也可以說不是。因為他心知,話講出口后,一定就能說服陽鶩,驅使他往自己所描繪的那種方向努力。
而想要達成于此,慕容部本身不可混亂是前提之一,一旦慕容部控制下的晉人亡戶起義作亂,一定會誘使南國來攻,陽鶩所要營造那種左右逢源的局面便無從提及。
所以,無論對方認不認同自己投羯的決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肯定會竭盡全力幫忙安撫那些晉人亡戶之人情。
至于慕容皝會否按照他所說的那么做,這根本想都不用想,他這里還心心念念于要將羯國分尸吞噬,又怎么會將早已經吞下的再吐出來!
至于之后的事態發展,無非兩種,要么他派往羯國的慕容儁能夠招引眾多羯國亡余勢力,使慕容部得于更加壯大。
陽鶩等人若能看到慕容部將有爭霸北方的勢力,這些舊論自然提都不會提,會全力助他成事。做生不如做熟,他們在遼邊經營數代之久,又怎么舍得輕易拋下這一切而轉投前途未卜的南國。
另一種可能就是徒勞無功,白忙一場,沒能分潤到足夠的羯國余勢。那時候,慕容皝還要全力應對來自南國的問責刁難,北平陽氏這樣的流人領袖便是一樁大隱患,必須要予以鏟除,才能得于全力應對南國的進攻。
慕容皝更具體詳細的內心想法,陽鶩自然無從得知。慕容皝所言種種,的確給他帶來極大觸動,對他們這些流亡于遼邊的士流而言,這幾乎已經是應對之后北方局勢大變的最佳方案,既能夠保留下他們舊年在遼邊經營種種,又能憑著這些舊基礎在南國爭取到新機會。
接下來,陽鶩自然也沒有了繼續監工的心情,他吩咐屬官留此,自己則返回臨時的署所,閉門細思這當中的諸多利害。
北平陽氏于遼邊素來行事低調,所以在渤海封氏族滅之后,仍能自立于此且深得重用。這種關乎宗族生死、家業前程的大事,陽鶩一時間也不敢勇下決斷。按照其家舊年風格,先去鼓動其他門戶行動探路才最穩妥。
但正因此事過于重大,而且當中無論利害都驚人,一旦其他人家先行一步,陽氏即便銜尾追隨,所得也將要大打折扣,而若受害的話,則是絲毫不輕。
這當中最大危害,自然就是慕容皝真正態度如何。其人若是真有此意,也倒罷了,陽鶩有信心能夠與其通力配合,達成這樣的布局。但若只是試探,提出這種他根本就難以拒絕的方案,這不是更加重了彼此間的隔閡,更加激化了矛盾?
憂思竟日,陽鶩幾乎一夜未眠,到了第二天,兩個眼球都密布血絲,整個人更是無精打采,頭疼欲裂。
苦思這么長的時間,陽鶩能夠確定兩點。第一是慕容皝需要他家幫忙穩定住部族當下特別是晉人亡戶的情緒,因是才會作此示好并利誘許諾。第二是慕容皝并不排斥,甚至隱隱鼓動他與晉國的使者溫放之等人接觸,通過他的口來一定程度上緩和與晉國的緊張關系。
雖然更長遠的利害還未有定論,但當下可以確定這兩點,陽鶩便可以做事了,這也的確是他當下應該做的事情。于是他一方面傳令家人,讓他們分頭奔走,去撫慰那些士流亡戶,勸他們在此微妙時機內不要窮生事端,以免引火上身,反受于害。
另一方面,他則命人準備車駕,前往拜訪被拘押在紫蒙川的溫放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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