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間,遼地尚是一副春寒料峭的荒涼景象,可是隨著時入五月,天地之間驟然回暖,直接便步入了炎夏。
午間的時候尚是艷陽高照,突然間卻是大雨傾盆。行走于山野之間招募力卒的慕容一行人,被這突來的大雨堵在了山道上。
兵卒們手忙腳亂砍伐竹木,很快便在山道左近搭建起一座簡陋的茅棚用作避雨。
“這見鬼的天氣!”
慕容步入茅棚中,換掉雨水打濕的衣袍,直接坦露上身立在茅棚中。
慕容部別號白虜,膚色相貌都不同于中國人士,慕容自然也不例外,精壯軀干如白玉雕琢,雖不修邊幅但也不乏風采。幼年時其祖父慕容便常夸小兒骨相奇異,當壯家門,及至ChéngRén,也是英偉不凡。
只是此刻慕容臉色卻算不上多好,一股煩躁縈繞眉宇之間。他之所以心煩,還不只是因為暴雨驟降而耽誤行程,最主要的原因,則是近來招募力卒的過程很不順利。
早前慕容答應父親慕容要前往羯國為質,慕容給他開出五千隨眾的名額,且直接道明這五千兵眾直接歸為他的私曲。
慕容之所以答應前往羯國,父親的威逼是一方面,而這利誘的許諾也讓慕容頗為心動。慕容嗣位早定,像他父親許諾待他功成歸來后、會在去世之前將勢位傳給他,也并不怎么讓慕容動容,這只是當然之事,算不上是什么報酬。
可是整整五千精勇私曲,便不得不讓慕容動心了。他身在這樣的門戶之中,要更加清楚手中的實力才是最大的依仗。若他全無自己的人馬班底,就算得享父親的勢位也未必坐得穩,如他叔父慕容仁長達數年的叛亂。
慕容的嗣選位置,早在他祖父慕容在世時便確立下來。這么多年過去,他身邊也早已經集聚起一群擁戴他的卒眾。特別在段氏鮮卑覆滅后,慕容因為母族便是段氏的緣故,也分得相當數量的段氏殘余力量。
這些依附他的族眾,除了必要的生產于不足為戰的老弱婦孺,慕容真正掌握的私曲兵力也足有兩千余眾。這在整個部族中,除了他的父親慕容以及宗族耆老如慕容運之流,鮮有人能達到這樣的私曲規模。
若能借著今次入質羯國的機會再得五千人馬,即便不考慮此行羯國有無收獲,慕容可以說是直接坐擁近萬卒力,到時候他父親就算不想傳位給他都不可能,而他那些兄弟們,也將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對于這件事,慕容是非常的重視,像是挑選卒眾這樣的瑣事,都要親力親為。
他并沒有直接在父親所直領的族眾當中挑選,表面上的說辭自然是父親春秋正盛兼需要管制整個遼邊,賢子不謀壯父。而真正的原因,則是慕容不愿這一部獨屬于自己的私曲力量里面摻雜太多他父親的耳目。
所以這段時間里,慕容主要是奔波于周邊那些部落之間,在這些零散族眾當中挑選壯卒。
對于這一點,慕容也并不反對,此行本就兇險諸多,不乏全員覆亡的危局,而他麾下這些壯卒乃是他控制整個遼邊的基礎,也不太舍得直接撥付慕容太多去犯險。
父子兩個各有心計,但都不點破,倒也算是一種默契。
如今慕容部獨大遼邊,過去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慕容倒也成果卓著,合共招募到卒眾三千余人。這當中既有來自慕容部本身,如他的叔父慕容彪便率領五百余卒眾跟隨于他,也有在周遭大大小小的部族中挑選出來的壯卒。
但是隨著時入五月,氣候轉暖,慕容的招募工作便陷入了停滯。
遼邊寒冬漫長,真正適宜耕作樵采的時間并不長,從五月開始一直到九月之間,乃是農事最繁忙的時段,需要在這短短四五個月的時間里積攢下足以渡過漫長冬日的儲備。因是在這段時間里,民眾們忙于生產,才不會響應戰事。
特別最近這幾天時間,隨著紫蒙川周邊已經游走差不多,幾乎整日整日乏甚收獲。就連一些此前已經約定好的小部落,當慕容真正前往收取卒力時,卻發現整個部族都不見了蹤跡。更讓他惱火不已的,則是此前所征募的那些卒力,這段時間也頻有出逃發生。
歸根到底,慕容部只是遼邊一個漁獵部族罷了,雖然從他的祖父開始便轉入農耕、每學漢政,但真正對于部眾的人身掌控,較之中原境域不可相提并論,且那些漸習農耕的族眾們,也是直接由其父慕容掌控。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農時如火,誰又管你王圖霸業!
慕容這里遲遲不能招募滿員,幽州的羯軍則頻頻在給慕容部壓力,措辭越來越嚴厲,甚至徐無的張舉幾次派兵做出驅逐慕容部于令支兵眾的舉動。慕容也是不勝其擾,對慕容也頻作驅令。
夏日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待到雨勢稍緩,慕容便也不顧道途泥濘,繼續上路。前方山野中有一個規模在千戶左右的小部落,半個月前慕容便責令他們遴選三百名卒力入伍,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帶走。
可是當慕容到達這個部落村邑時,不禁傻了眼,整個部落聚地早已經人去屋空,不知所蹤。
“該死!”
這樣的遭遇已經不是第一次,慕容嘴上咒罵著,又責令隨員人眾于左近搜索可有留下遷徙痕跡,但近來暴雨頻頻,縱有什么痕跡又能剩下多少,最終也只是無功。
慕容恨恨下令,讓那些隨員將這部落里那些簡陋的屋舍統統拆毀,之后才滿懷憤懣的返回紫蒙川。
歸途中,慕容眉頭深皺,他心里已經漸漸有了一些猜測,如此爽約,近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那些部落族眾似乎是有了什么默契,寧可舍棄經營不易的聚地也不愿入伍,似乎是根本就不怕事后會遭到他的報復。
有人在對付他!
慕容心里有了這樣的猜測,心情不免更加惡劣。他心里雖然已經有此懷疑,但卻沒有什么確鑿的證據,就算是要求告到他父親面前,他父親眼下也只會催促他速速成行,未必會窮追到底。
至于誰在暗地里對他進行掣肘,那目標可就太多了,或者是他的兄弟們,不愿見到他繼續獨大之勢。或者是那些反對他父親投羯的人,希望阻撓他成行來破壞此事。更甚至于他父親慕容不愿他脫離掌控,都有這樣的動機與可能。
回到紫蒙川的時候,天色已經大暗,還沒有走入營地,慕容便又見到父親身邊親信前來詢問進度如何,他隨口敷衍過去,心情更加敗壞,甚至連晚飯都不吃,回到自己居舍倒頭便睡。
第二天天還未亮,慕容還沒有起床,便聽到外間營舍中傳來嘩噪聲。
他起身披甲行出,見到不乏將士喧鬧聒噪,心情更加煩躁,便將司職軍法禁令的慕容彪喚來,劈頭蓋臉訓了一頓,之后才問起緣由,慕容彪不乏委屈的回道因為營中斷炊,軍士因是鼓噪。
“斷糧了?”
慕容聽到這話,已是怒形于色,直接率領百數名悍卒便向軍需輜重營地而去。
來到此間,慕容先看到有數百軍士押著十幾輛載滿糧草的車隊興高采烈而去,他眉頭便皺了一皺,站在營門外直接讓人將軍需官喚至此處,手中馬鞭甩手抖落,怒喝道:“我營中軍需,何以不足?速速清點,足額補上!”
那個軍需官是一個晉人亡戶子弟,此類需要精算的庶務職事,在慕容部中多由晉人子弟充當,慕容部本部族眾,或是勇力可觀,但卻乏于此一類的才力。
見世子一臉怒色,那軍需官神色更加惶恐,戰戰兢兢道:“營中活糧漸匱,方才平遼營中取走五百斛,余數已經不足百斛……”
“平遼營?”
慕容聽到這答案,更加惱怒,讓人將那軍需官反縛在地,自己則率領兵眾直接沖入輜重營中,所見都是空空倉舍。當然也不是沒有儲糧,但存放那些糧草的倉舍都用大鎖鎖死,乃是專儲為直屬其父燕王親軍的資糧,慕容自然不敢擅動。
“去平遼營!”
行出空蕩蕩的倉舍,慕容又將那軍需官鞭笞一番泄憤,而后才又揮手喝道。
所謂平遼營,乃是慕容的兄弟慕容霸的營地。年初令支一戰,慕容霸前鋒先抵,多有斬獲,之后慕容接受羯國封授的燕王爵位,便將這個少壯之子封為平遼將軍,并以精卒充其部伍。
這件事,頗令慕容不忿,年初部族并分兩路,一路西攻令支,一路其父突襲慕容仁,慕容嗣子緣故不得不留守大棘城,因是在這場風波中,幾乎沒有收到多少好處。
之后慕容霸所得將軍號,也令慕容非常的不爽:“遼邊是我家苑,豎子平遼,他要平的是哪一個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