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儁前往拜會陽鶩,用的時間并不長,談論的內容也不多,主要還是為此前的沖動表示歉意,幾次請求陽鶩將陽祿請出,而當陽祿親自到來的時候,他也離席而起,頗為莊重的施禮道歉,態度可謂誠懇有加。
只是在過了小半個時辰,將要離開的時候,慕容儁又一臉恭敬的對陽鶩說道:“我新組部伍雖是草成,但諸用仍是匱乏,懇請陽公勿念前隙,稍作器械援助。南器大美,正宜廣蓄。”
席中陽祿聽到這稍顯冒失的請求,眉梢不免一顫,只因父親沒有表態,所以只能按捺不語。
陽鶩聞言后則是笑語道:“老朽本就殿下之臣,此事義不容辭。”
待到送走了慕容儁之后,陽祿才開口說道:“阿爺怎么能輕言諾此?大王嚴禁民野私蓄南械,賀賴跋他……”
“你住口罷!”
陽鶩眼皮一翻,橫了兒子一眼,返回自己席位坐定,神態則有幾分復雜。
另一側陽祿則還是有些不解,憂心忡忡道:“阿爺近日深謀,為我家業生死,事稍存疑,便生大禍。賀賴跋未有絲毫決色,是否仍然施力不足?”
陽鶩聽到這話,臉色更是不耐,反問道:“你要他如何自表決意姿態?是否要親口向你直言他已有弒父逆謀?”
“可、可這不正是阿爺……”
“住口!”
陽鶩一拍桌案,厲聲喝止,片刻后才又說道:“這幾日你也不要再返平遼營中,暫且隨你兄長身畔。”
前往拜訪劉群等人之后,這段時間里,陽鶩的心情絕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靜,內心經過了怎樣的掙扎,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對于那一次會面,溫放之、劉群所言種種,陽鶩是想了又想,甚至連他們當時各種神情姿態變化都努力回味一番,所回味出來的內容自然也就更多。
到現在他已經大體上可以確定劉群等人當時要表達什么,又要達成怎樣意圖。但這些并不能緩解他自己內心的糾結,反而給他帶來更大的心理負擔。有的事情,看得越明白,便會覺得越殘忍。
憑心而論,對于遼邊未來局面的設想,早前慕容皝所描繪的那種狀態最符合陽鶩的期望,南國自大于中土,慕容部獨立于遼邊,他們這些遼邊士流則作為雙方的緩沖而存在,同樣也能得于超然。
但如今這三方當中,陽鶩的態度如何是最不重要,且不說他們這些遼邊士流也非鐵板一塊,即便是能夠統合起來,力量上也根本不足自稱一方。慕容皝狡詐莫測,南國則狂妄驕橫,溫放之那年輕人眼下身陷囹圄尚敢狂言要殺慕容皝便可見一斑。
南國這一方面,陽鶩是無計可施,根本就影響不到。可是慕容部這一方面,他卻盤根錯節,不乏巧妙可用。
慕容皝野心極大,兼又狡黠無比,其人的存在就是一個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可以說只要有他存在,陽鶩所設想的那種三方相輔相成的局面便不會形成,也不會得于長久與穩定。從這一點來說,慕容皝已經成了化解遼地僵局、形勢再進一步的最大障礙。
的確,慕容皝有雄心,手段同樣不凡,稱得上是一個合格的英主領袖。但當實力與野心兵不匹配時,過于旺盛的野心只會給他的追從者包括其人自身帶來莫大的災禍。
如今的中國形勢已經不是舊年的混亂不堪,慕容部這樣的邊胡勢力想要再趁勢而起、重復劉石偉業,更是難如登天。不可說全無成功的可能,但這當中的艱辛與曲折都已經遠勝舊年,而眼下的慕容皝根本就沒有支持他這一野心的穩定勢力。
所以在陽鶩看來,慕容皝眼下所謂的雄心壯志,更多是一種不服輸、不肯承認現實的癲狂執念。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狀態,若再任由持續,只會害人害己。
但盡管有了這種認識,畢竟主從多年,更兼深知慕容皝是一個怎樣可怕人物,想要讓陽鶩下定決心除掉其人也很難。拋開舊情與對慕容皝本身的忌憚不提,更重要的原因則在于,就算是冒了這么大的危險做成此事,南國未必會給予他相應的報酬。
所以他將主意打到了慕容儁的身上,一則如果慕容儁都流露出來這種意圖,成功的可能更大,二則陽氏本身所要承受的風險以及事敗后將要遭受的反噬,也會得以大幅度的削弱。
這一次慕容儁主動來找他,陽鶩也不得不感慨不愧是出身此等虎狼之族,慕容儁這個年輕人臨于大事抉擇時,都比自己這個老家伙要更痛快得多。
再聯想到那個南國使者溫放之,雖然行事莽撞沖動、兼又不計后果,卻也誤打誤撞,成功給自己施加壓力,讓他不得不做出選擇。這也讓陽鶩不得不感慨,他們這些老家伙或是不乏苦難磨練賦予的睿智與穩重,單終究是人老膽怯,已經不可爭勇了。
之后一段時間里,紫蒙川局勢倒也平穩,陽鶩仍然安心守在龍城工地上督建城池,慕容儁也趁著其父給他下達的最后期限到來之前這段時間里,晝夜操練那些新編部伍,最起碼表面看來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慕容皝打算于七月紫蒙川會盟遼邊大大小小的部族,如今五月漸漸過去,已經有一些弱小的部族抵達紫蒙川周邊,也越發襯托出如今慕容部獨大于遼邊的威儀。
特別是在五月中旬的時候,徙居于遼西陽樂的段部殘余段蘭傳信表示愿意聽從燕王號令,這不免讓慕容皝更加大喜過望。
段部如今雖然不同往年之大勢,但依附段蘭者仍有數萬之眾,無論段蘭其人是迫于形勢的作態,又或真的走投無路,其人能夠表示歸附,這都能更加壯大慕容皝于遼邊的威信。
事情似乎漸漸步上正軌,就這樣一路順暢的向前發展。終于到了五月下旬,也是慕容儁將要率部離開遼地、前往羯國的日期。
慕容儁其人確有英才,不遜乃父,當其安心于行伍事宜,認真操練士卒,雖然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但這一路軍隊的士氣也漸漸被磨礪出來,出入之間已經頗為壯觀。
當然這也少不了各種方面的支持,資糧方面,慕容皝敞開了供應,大概是出于一種補償心理,甚至將這些年與南國交易而積攢下的一部分南械都用于武裝其軍。
要知道南國在這方面管控極為嚴格,渤海封氏所以覆滅,更與此有著直接關系。這么多年下來,慕容皝所得同樣不多,其中絕大多數都珍藏為自己的嫡系親軍武裝,另一部分則作為禮貨賞賜諸將。
這一次為了鼓勵慕容儁,慕容皝一次便賜給他整整兩百套甲刀弓械,可謂是難得的大手筆。
當然這一段時間,慕容皝所操勞也不止眼前事務,年初以來,慕容部先收遼西,復平遼東,疆域擴大數倍有余,這些地方自然也都需要設防入治。
遼西方面,慕容皝安排大將慕輿根并其子慕容遵留守,遼東方面因為還有高句麗、扶余等外患威脅,情況要更加復雜,慕容皝便將遼東大體分為三個區域,分別由其庶弟慕容軍、慕容漢并將軍平熙等暫守。
當然這些都是暫時的安排,慕容皝打算在紫蒙川會盟結束之后,再進行一次更加系統的調整。眼下他部族勢力雖然大壯,但直接的軍力增長并不多。
除了跟隨他前往紫蒙川萬余軍眾之外,因于近來擴張,地方上所分散戍守的兵力則在三四萬之間,總體上并不算多,而且分散于遼邊各境中也不利于應變調度。
在結束紫蒙川會盟之后,慕容皝便打算全力擴軍,要在明年入夏之際于遼地整編規模在八萬人以上的軍隊,其中由他親自掌控的最起碼要有五萬軍眾。
若再加上慕容儁方面或能招攬到的羯國殘余,那么在明年遼邊可用戰力最起碼可達到十萬之眾,這也是遼地此邊能夠維持的極限。
擁有了如此強大的軍隊之后,就算南國真要用兵于遼邊,慕容皝也有信心與之一較勝負,甚至趁著南隊強弩之末之際,直接進取整個幽州都是大有可能!未來與南國或戰或談,只有己方勢力更大,才能掌握更多的主動。
正因為前景如此誘人,慕容皝也力圖一步一步都要走好。這其中最關鍵的一步,便是慕容儁的出使入質,這等于是遼邊勢力探入中國的前鋒力量,只有打下一個良好的前期基礎,后續種種計劃才能更加順利。
所以這段時間,慕容皝對慕容儁也是有求必應,甚至擔心另一個兒子慕容霸不忿此前舊隙而有什么挑釁行為,更將慕容霸都打發回了大棘城,不讓他再留在紫蒙川。
慕容儁臨行這一天,慕容皝也在紫蒙川擺出頗為盛大的送行儀式,他親率目下燕王下屬一眾臣子們為之送行,待見伍士莊嚴整齊,慕容皝也是大感歡暢,撫著慕容儁的背大笑道:“我兒才力英壯,可馭虎狼,此一去名成中國,家門大幸!”
慕容儁表現仍是恭謹謙遜,只是言辭懇切道:“以父送子,雖是非禮。但此去前程迷茫,歸期未定,兒懇請能再踵父跡攜行一程,以緩離別之傷情彷徨。”
對于這樣一個小小請求,慕容皝也不疑有他,當即便點頭答應下來,率先上馬,身后數百騎跟從,與慕容儁之軍并馳而行,一直送出紫蒙川大營外十數里之遙。
之后父子下馬,于道左再訴別情,在慕容儁請求之下,慕容皝解下腰際佩刀塞入兒子懷中:“寶刀賜壯兒,為我窺中國。父子并力,天下何難!”
慕容儁持刀在手,將那刀身微微抽出,陽光照耀下只見寒芒閃爍,同樣忍不住贊嘆一聲:“好刀!”
說罷,他手臂一展,一柄戰刀便脫鞘而出,持兇在手,眉目猙獰,之后憤然怒吼一聲,戰刀便向面前劈去!
父子兩人此際對面而立,相距不過咫尺,慕容皝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一幕,眼睜睜看著那一抹刀芒斬在了自己身上,之后頸間血箭飆射,撕裂的疼痛還未徹底爆發,整個人便已經向身后仰去,視線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中。
慕容儁揮刀出鞘之際,其身后親兵近百也早已經持刀在手,怒沖向前,其中十數人迅速將慕容儁拉回他們的保護圈中,另外數十人則揮舞著戰刀直向此際同樣惶恐驚愕的慕容皝親兵沖殺而去。
慕容儁親手斬殺其父,臉上卻沒有什么更特殊表情,他低聲吩咐兵眾務必先將其父尸體收回,而后在數人簇擁下跨上戰馬,面向己部同樣不乏惶恐混亂的那兩千多名甲士吼叫道:“大王不仁,強驅我等前往窮勢羯國必死之地!我與袍澤,血肉深情,性命相守,隨我回國掌勢,不向遼西送死!富貴只在吾鄉,邊遠只有死路!”
雖然絕大多數戰卒們都不知慕容儁的圖謀,但分散在部伍中自然不乏他的心腹之眾,此際也都紛紛響應吼叫道:“大王暴虐,不惜卒命。殿下仁勇,遼東英主!暴主已死,歸國掌勢,富貴共享!”
此處距離紫蒙川大營十數里,拱衛慕容皝至此者不過區區數百卒眾,變故發乎猝然,慕容皝的那些親兵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早被慕容儁那數十心腹給沖散陣型。
之后慕容儁身后那兩千余精卒同樣被鼓噪而動,順勢而上,很快便將這幾百人或擒或殺,結束戰斗。慕容儁則須臾都不拖延,結束此間戰斗之后,隨即便向紫蒙川大營回沖。
紫蒙川大營前,先前送行的儀仗還沒有盡數撤去,遠處突然傳來軍士鼓噪聲,軍陣還未闖入眼簾,已經有猩紅大旗拔地而起,迎風烈烈。
此際在場其余人眾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什么,原本氣度安閑立于群眾之內的陽鶩猛地眸光透亮,向人群中擺手大吼道:“奪門,恭迎殿下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