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43 諸胡霸王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漢祚高門 | 衣冠正倫   作者:衣冠正倫  書名:漢祚高門  更新時間:2019-07-04
 
石鑒聽到這話,已經是忍不住的怦然心動,神態也變得更加恭謹起來,思緒則已經忍不住的發散暢想。

換了以前,石鑒心中自然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唯恐遭到其他幾個虎狼性情的兄弟敵視。可是如今局面已經很明顯,他已經是主上諸子之中最為年長者,這一次掃除內奸又出力甚大,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執行,主上縱然有什么想法都無從實施。

正當石鑒滿心期待主上將要給予自己一個正式的名位,而石虎接下來的話語則令他錯愕當場:“幽州刺史張舉,不日將要歸國。張舉久戍幽燕,多有勞苦,今次又心系國事,示警君父。稍后你暫解軍職,代朕出迎,并妥善安置幽州部伍事宜。”

“這、這……兒與張舉素無深交,又乏相知,實在、實在……”

石鑒一臉驚詫,失望之余又不乏驚悸,沒想到父親非但對他沒有更加倚重,反而要將他遣離中樞派往外軍。

國中一些傳言,他也有所聽聞,知道張舉乃是他六弟石斌背后的支持者。駐守信都的一眾悍將尚且驕橫難馴,更不要說張舉所率領的外鎮人馬。哪怕他并不聰明,也能想到此行必是兇險有加。

眼見石鑒如此反應,石虎臉色頓時一沉,心中不乏羞惱:“你代朕出迎便是天使國務,又非私情的往來,張舉自是我家良臣,名位所定,何必與之有什么情誼!”

聽到父親語氣已經有幾分不善,石鑒也不敢再直言拒絕,只是泣聲道:“兒、兒并非不敢用外,只是國中紛亂新定,恐父皇御前乏于親用侍奉,但、但父皇若真要兒出使,兒自依命遠行,不敢悖旨……”

“唉,國事危難,奸流滋生,多少賊子陰謀侵我家業富貴,近來你也多見。幽州部伍是能夠維穩社稷的精銳強軍,朕派你出迎才能安心。況且之后其軍便近駐信都城邊,談不上遠行。人生三十,當求自立于世,又怎么能強求徘徊庭內,長年托庇你父羽翼之下。”

接連幾個逆子橫死,也讓石虎對這個恭順聽用的兒子多有感情,眼見石鑒垂首低泣,石虎不悅之余,心中也難免泛起柔情,語調也微微放緩:“國中不乏賊人奸聲,妄言后事種種,或是讓你不能自安。但天意難測,天威浩蕩,你是朕的兒子,自該放膽馳行世道。”

他頓了一頓之后,又傾身靠前低語叮囑道:“階下群立,不過我家家奴而已。生于我家門庭之內,世事又有什么能夠讓你憂恐?幽州諸將,久戍邊遠,君王恩威不沐已久,朕派你前往,正是為了讓你伸張才力、志氣,不要困縮于苑墻之內為世道看輕!”

這番話暗示意味便已經非常明顯了,石鑒聽完后思緒也被引動起來,憂恐漸漸削減,只是片刻后卻又叩首道:“可、可是兒習戰日淺,東武城南賊沈牧又、又是……兒非惜命,只恐才力不逮再誤大事。”

就算有了石虎的暗示,讓他對張舉的忌憚稍減,可是一想到幽州部伍南來將要作為進攻東武城晉軍的主力,石鑒仍是憂悵不已。

石宣、石韜兄弟二人在世時是怎樣的張狂,石鑒至今記憶深刻,就連這兩個兇橫之人都是間接死在南國沈牧手中,一想到自己將要跟隨幽州部伍前往對戰沈牧,石鑒心中便忍不住生出命不久矣的恐懼感。

石虎聽到石鑒這膽怯言語,頓時氣得怒目圓睜,揮起手臂直接抽打在石鑒臉龐,石鑒整個人都后飛出去,落地翻滾片刻又忙不迭膝行返回,叩首乞饒。

“劣子、劣……你就是這樣的器具膽量,縱有大事即便托付給你,你能承擔?”

石虎氣得臉色鐵青,抓起手邊器杖又砸在石鑒身上,對這個兒子可謂是失望至極,一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怒聲道:“襄國痛失,側翼已失遮掩,國中紛亂新定,攻略不可再施。你安心滾出城外,若真憂恐與南賊激戰,不久后朕自召你歸苑,寧可家門蠢物死我手中!滾出去!”

眼見父皇是動了真怒,石鑒自然也不敢再久留,忙不迭叩拜告退。

石虎仰于臥榻上,心情已是徹底敗壞。若依他往年脾性,石鑒這個愚蠢怯懦的兒子剛才表現已經足夠激發他的殺心,可是眼下不論國勢如何,單單幾個兒子接連死去已經令他不忍再對兒子們輕易施暴。

況且石鑒再怎么不堪,總還有年紀擺在這里,若再換個更加年輕的兒子前往迎接張舉,也難震懾住幽州驕兵悍將,只如襄國的石琨一般淪為完全的擺設。

張舉今次示警國中,絕非憂心國事那么簡單。特別其部暫停途中,更讓石虎心中滿是不悅,幽州部伍乃是效忠于他的軍隊,絕不是張舉用來抗衡國中的籌碼。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也不惜故技重施以少壯將領取代張舉這個老將。

石鑒心里存著什么妄想,石虎自然清楚。但就算不論其人才力如何,單單這一次國中風波所承擔的角色便注定其人已經與嗣位絕緣,換言之他只是石虎所推出來的一個犧牲品。

至于派遣石鑒前往幽州軍,也算是一次廢物利用。當然石鑒若真的能夠在幽州軍內部拉攏培植一點勢力,石虎自然也會予以承認,用以制衡乃至于取代張舉。但是很顯然,這個可能微乎其微。

但就算石鑒外出后碌碌無為,其身份擺在那里也足夠表達出石虎的態度,必要時石虎也可以通過石鑒去控制影響一部分幽州卒眾。

而剛剛經過肅清整編的內六軍交由何人統率,石虎也早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那就是他的第六子章武王石斌。至于石虎自己,還要盯緊了國中這些元老重臣,讓他們不敢再有奸謀擅動,并且要專心為羯國營造出一個新的秩序局面,并沒有精力直接掌軍。

如今諸子之中,石斌算是最得石虎心意,這個兒子戰功赫赫,于國中也多積威名,其才力表現遠非懦弱愚鈍的石鑒可比。甚至于在石虎看來,諸子之中可以說石斌這個兒子是罪酷似他的,無論是勇武才力又或強橫性情。

如今國中也不乏風傳,言是石斌乃是太子之位最佳人選。石虎雖然一直沒有表態,但從去年開始便也一直在權衡考慮這件事情,他雖然喜愛石斌,但卻并不認為石斌是最佳的人選,特別是在襄國陷落如今國內形勢又不穩定的情況下。

石斌的性格驕狂兇悍,一如石虎當年,可是如今的國勢卻已經不再如當年那般。當年的石虎悍則悍矣,但也自然有其底氣,南征北戰,羯國近半疆土都是由他攻伐開辟,麾下自然聚集起一批強兵悍將唯其馬首是瞻。

但就算是這樣,國中仍然有程遐等一批臣子們站在石虎得對立面堅決的反對他,并且直接引發了羯國內部的戰亂,令得國力大大耗損。

可是如今的羯國,本身便已經岌岌可危。石斌雖然悍勇,但也不能統合眾愿,若將其人強立為嗣子,肯定會引得國中相當一部分人心懷不滿。眼下的羯國已經經不起內耗,也沒有家底和時間再給石斌鋪墊一條繼統血途。

因是就算石虎再怎么親愛這個兒子,也只能忍痛放棄,避免國中再次出現更大的動蕩與爭斗。

當認識到已經不能憑著武力正面戰勝南國的時候,石虎的視野反而得以拓寬。晉國中朝永嘉之后的國事變化,對他而言已經不乏借鑒意義。或是已經不能進為中國之主,但也可以謀思退居諸胡霸王,一如早年客寄江東的晉國。

如今的羯國勢力雖然已經萎靡,但那是相對于南國而言。如今信都內外六軍,哪怕是將水分完全壓榨掉,仍有五萬多可戰之卒。渤海的石斌、幽州的張舉、雁門的李農,這些軍眾統合起來亦有七萬之眾。

換言之,就算是不論張豺等將領們的私兵部曲,羯國目下可控卒力仍有十余萬眾。如果能夠將這些兵力完全整合,即便不能再與晉國爭勝于河北,但只要后續能夠避免大敗,保持且戰且退的節奏,哪怕是退到邊陲,邊胡各部仍然沒有羯國的對手。

雖然北方沒有長江這樣的天塹橫阻,但也自有太行、幽燕之間山巒起伏,這都是可供倚重的地理優勢。而且隨著戰線的拉長,晉國的兵力優勢也在被逐漸抵消。如今的冀北,或許就會成為舊年晉國國勢微弱時的淮線,通過游斗牽制,將晉國兵力鎖定在這一片區域中。

在這樣的構想下,與晉國之間的戰爭便不必再執著于一時之勝負。石虎心中甚至不乏悲觀設想,一旦來年春暖晉軍繼續發動攻勢而他不得不退出河北,只怕有生之年都很難再返回中國。

而為了保證羯國這一份基業還能繼續傳承下去,乃至于未來也如眼下的晉國一般重新煥發生機,乃至于重返中國,就必須要確保羯國當下這些勢力不崩解,并且考慮到后續的發展。

基于種種考慮,石虎真正屬意的嗣子人選便是少子石世。

選擇石世作為嗣子,好處顯而易見。首先張豺這一系的國中元老便在力推石世上位,如此也算遂了他們心意,也不必再心憂前程富貴而再蠢蠢欲動。其次石世乃是漢趙故主劉曜的外孫,有了這一層關系,也能將匈奴人的勢力稍作整合。

即便未來痛失中國,不可再妄稱大趙皇帝,退還有六夷大單于打底。且諸胡之中唯漢趙、羯趙才是胡中尊貴族裔,這二者若能達成聯合,壓制其余胡虜易如反掌。退守江東的北方世族尚能扶立一個司馬氏遠宗的君主,更不要說羯國尊統乃是確鑿可查。

至于石斌,則是石虎給這一設想所準備的一個保障。如今的他尚還在位,能夠扶立石世這個幼子一程,但他也擔心石世獨支難當,而石斌就是宗勢之中最佳代表,可以確保皇權不作旁落。

如此一來,石氏宗族權柄不失,重臣元老拱從內外,以屠各為代表的外族力量源源不斷的補充,彼此之間相互支撐,相互制衡。這樣的局面能夠達成且維持下去,羯國國勢便仍然不乏傳承的可能。

石虎醞釀這一次的風波,主要意圖除了肅清把控內六軍,確保核心力量的穩定可靠之外,同時也有敲打元老重臣,摘除國中隱患的意味在其中。

所謂的隱患,自然便是那些河北晉人的世家。這些人做慣了首尾兩端、多頭下注的事情,無論表現得再怎么恭良,是很難保證他們肯與羯國同榮共衰,也不會甘心追從羯國退守邊陲繼續傳承,正可趁此機會掃蕩一空,空出的位置又可以將屠各并其他雜胡勢力引入國中。

隨著那些少壯將領的被揀選派遣,這一輪的殺戮已經開始展開,至于罪名也無須多作羅織,只說他們各自身在龍騰軍的子弟參與了刺殺,族滅身死理所應當。

至于對元老重臣的敲打,石虎心中卻還不乏踟躇,擔心控制不住力道。張豺狗膽包天,居然敢阻殺麻秋并攔阻襄國方面的軍情,自己尚且在位,其人便敢如此狂悖,可以想見絕不是什么良佐人選,也非少子能夠控御的巨奸大惡。

但眼下并非鏟除其人的最佳時機,一方面其人潛在勢力實在太大,一旦要鏟除,羯國本身也要大失血,未必還有力量徐徐后退。另一方面眼下他還需要張豺作為一個旗幟,以拉攏驅使河北那些豪強軍頭幫助抗御晉國的進攻。

主從多年,石虎是有信心壓制住張豺,但其人犯下如此大罪,若不施加嚴懲,難免助漲其胸懷奸惡。既要打得痛,又不能一下子打死,究竟該要施力多少,對石虎而言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這一夜余下的時間,石虎便一直在考慮這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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