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寺禁衛發難逼宮之際,信都城外郊野同樣不甚平靜。
由于大量生民集聚城外,外六軍又形同虛設,因是信都城外全無格局,流民搭建棲身的窩棚雜亂無章,蔓延到城外十數里外的郊野中。
能有窩棚稍作遮蔽風雪,已經算是好運氣,更多的民眾則只能涕嚎郊野之中,掘土為穴,枯草鋪墊,便是一個容身所在。但這樣的居住環境,又哪有絲毫保溫性可言,每每一場風雪之后,廣有生民活活凍死于土穴之中,生者窠,亡者穴,雖積雪數尺,難掩蒼生血淚!
燕王石斌,年在三十出頭,不獨性情跋扈,相貌也頗類主上石虎舊年壯時。其人去年統軍南下,及時遏阻晉軍于渤海郡境中的攻勢,如今又奉主上密令歸國執掌大權。
雖然一路上風雪苦寒,辛苦無比,但滾燙的心念卻無絲毫冷卻,石斌對于即將抵達的人生巔峰更是充滿了期待。他此行歸國,所率不過數百嫡系親眾,單單一路跑死的戰馬便有千數匹!
其實早在入夜之前,石斌便已經抵達了信都城外郊野,當時便打算直接入城,卻被隨行的中使勸言阻止:“目下國中形勢緊張,多有強梁兇徒耳目散布城間。大王行程乃國中機密,為保萬全,不可輕易暴露人前……”
“孤奉命歸國,誰能阻我?縱有耳目窺探,殺了便是!”
石斌翻眼冷笑,語調分外猙獰:“張豺那個狗賊,自恃豢養人眾,便道國中無人制他,竟敢橫謀!今次歸國之后,無論主上是否仍有舊情眷顧,我必殺此惡賊以振國威!”
言辭雖然不乏猙獰,可是當石斌真正抵達城外,看到那密密結結,幾無閑土的流民營地,還是有些傻了眼。他倒是不害怕這些卑賤如雜草一般的傖民,但如此多人眾集聚郊野,當中藏匿一些國中奸流的耳目爪牙實在太輕松,若真在此途中驟然發難,同樣令人防不勝防。
“主上勞心國務,殿內乏于強佐,致使法度散漫至斯,這是我的疏忽不孝。稍后歸國,必須典軍于外,窮逐這些內外蟻附的野民。這些該死的晉民,托庇國恩求活,又不肯為君王效死阻敵,活著只是禍患,死了才能清靜!”
石斌恨恨罵道,也不敢輕易上前穿行,以免犯險,只能暫時居留在城外一處簡陋的營戍中,對于這些阻止他盡快歸國接掌權位的傖民可謂是滿懷怨忿,游蕩在營地周圍,一俟發現有流人乞食靠近此處,便縱馬上前驅殺,將此視作游獵游戲,玩得不亦樂乎。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石斌才退回營地中用餐休養,之后小憩片刻,打算以最佳的狀態入城叩見主上,并震懾群臣。
夜中之后,營外終于傳來消息,中軍將主石成自午后便離開護國寺,安排燕王入城事宜,如今總算從城門處一直到這一處營地之間都安排下心腹人手,可以拱從燕王殿下無驚無險的入城。
“做事如此拖沓,難怪國務被你們這群蠢物敗壞至斯!國家厚養,就是要讓你們精忠報國,不要凡有小事都擾得主上親自處理過問!”
雖然從輩分上而言,石成算是石斌的叔父,但是對于這個宗親長輩,石斌卻是乏甚敬意,見面之后便發聲訓斥,對其做事的效率分外不滿。
對于石斌的張狂跋扈,石成也多有領教,聞言后只是強忍怒氣說道:“大王既已歸國,國中縱有奸人邪祟,也將不足為慮。主上密囑務求大王平安入朝,末將等才力雖有不濟,唯加倍謹慎盡力。”
對于石成的態度,石斌還算比較滿意,臉色稍有轉緩:“力弱負重,也算為難了你們。待春后我渤海精銳轉回國中,你等便也無需勉強任事,歸宅安享富貴去罷。”
石成聞言,更加氣急,主上的命令,他自然不敢違背。但這小子還沒有入城掌勢,便已經直言不諱要將他投閑置散,實在太過目中無人!
心中怨念滋生,石成便也不再回話,只是冷著臉轉首吩咐隨行卒眾折行來路,于前方示警開道。
此夜雖然無雪,但寒風嗚咽,當中又夾雜著諸多寒苦流民悲哭泣號呻吟之聲,使人仿佛如行鬼域之中。
這一行人前進的馬蹄聲在這一眾雜聲中頗顯刺耳,特別在行入那一片窩棚區后,更是將許多流民都驚擾起來,不乏流人攢聚,只道又有亂卒前來騷擾搶掠,準備以死相博。一個個衣衫襤褸之人危立寒風之中,夜幕下仿佛黑幢幢的鬼影,令人望見便覺心底發毛。
石斌察覺到這些蟻民竟敢趁夜幕掩蓋而與自己遙相對峙,心中自然不悅,抓起掛在馬鞍上的強弓便扣弦連發兩矢,幾聲凄厲的慘叫聲陡然響起。
他臉上猙獰笑意還未擴散開,便發現那些流人的隊伍非但沒有驚慌做鳥獸散,反而隱隱有向前逼近的趨勢,心中頓時更加不悅,正待要策馬前沖,卻被石成忙不迭拉緊了韁繩。
“主上急盼大王入城叩見受命,無謂受這些傖民橫阻行途。”
石成壓低嗓音近乎低吼,他是深知這些流人已經近乎亡命,特別在夜幕掩蓋下為了活命會變得加倍兇厲。
此前不乏軍卒趁夜沖入此境擄掠,卻被流人暴起發難,圍毆致死。若在白天,羯軍刀槍甲胄或還有幾分威懾力,可是一旦到了夜里,幾十萬生不如死的流人一旦被激發兇性,誰也不敢想象會釀生怎樣的惡果。
石斌這會兒心中也隱隱生出一絲不安,罕見的聽從了石成的勸告,不再留此對那些惡鬼一般的流人大加殺戮,鞭策戰馬快速離開這一片區域,當然嘴里還少不了咒罵抱怨石成這些留守國都的庸人竟然連寒傖蟻民都不能壓制。
為了確保石斌歸途的隱密性,石成并沒有動用太多中軍卒力,雖然在去年年末主上強力的鎮壓下,信都局勢稍顯穩定。
但身在局中誰也不敢小覷暗潮兇險,要知道麻秋的尸骨到現在都還沒有被收撿安葬,身邊若有大軍拱衛,石斌自是威風凜凜的燕王大將軍,可眼下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的一條性命而已。
石成午后出城,夜中才來相見,主要就是為了在不驚動太多耳目的情況下清理出一條相對安全的通道。在燕王行程隱秘、提前歸都的情況下,即便有人暗懷歹意,也不會時刻都保持警惕。
一行人并未直線入城,而是迂回前進,從城東郊野一直繞行到城北,在經過一處苦役大營后,石成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再前行三里便可抵達城下,這一段距離原本是化作禁苑范圍,只是工程半途而廢仍是荒野,但也已經沒有流民于此集聚,一行人大可長驅直入,即便真有強人橫阻,也有城內伏兵里應外合,大可強沖入城。
石成心里尚還欣慰于不負主上所用,可是行在前方的斥候卻突然回轉,言是前方野地中突然出現一道拒馬防線。
“問清楚是哪一路人馬設防?”
石成原本松弛的心弦頓時再次繃緊,神情凝重的詢問道。
“是、右衛軍,車騎巡城,發現流人潛入禁苑,急召右衛城下警戒設防。”
聽到斥候的回報,石成臉色頓時又是一變,同時視線不乏忿怨的瞥了石斌一眼。右衛軍伍主要由張豺私曲構成,此事國內皆知,突然在此夜于城外設防,特別石成在離城之際都還沒有這一布置,可以想見張豺必是已經有所察覺,掌握了石斌的動向。
原本就算如此,張豺也未必就敢直接出手橫阻,可是石斌違背主上命令,直接殺掉了張豺的堂弟張離,這無疑令雙方交惡再無轉圜余地。
“右衛異動,張氏心機叵測,為求萬全,大王還是不宜此夜入城。請于城外暫作休整,待我聯絡城內再引援軍……”
石成還未講完,石斌卻已經不耐煩地揮斷,冷笑道:“孤入國掌軍,乃是主上恩命,豈是奸邪能阻!此前便已收斬張離,張豺狗賊又豈能免!既然這奸賊還不知教訓,此夜便送其全家上路!”
說罷,他已經向后方部伍招手,勒令諸將士策馬上前,準備強行沖破此處阻礙入城。
一時間馬蹄聲驟響,數百騎徑直向前沖去。此境本就是預留的禁苑范圍,雖然還沒有營建宮舍,但土基早被夯實壓平,一行人沖進起來自是全無阻滯。
張豺雖然探知到石斌今夜歸都,但也不知具體由何處入城。右衛軍伍六千余眾,短時間內能夠調集布設的堪堪一半有余,分散在具體的道路據點上每一處不過百十人眾,主要就是為的給城下聚結、由其長子張勾所率領的兩千精銳示警。
因是這數百騎兵一俟沖殺到路障所在,那些于此設防的右衛兵眾根本就沒有于此頑抗阻擊,各作鳥獸狀散,向夜幕中四面潰走,同時也有一團烽火被快速引燃。
石斌驚走那些阻截之人后,又忍不住嘲諷石成幾句,若聽其人謹慎膽怯,只怕今夜都難入城。他下令讓部從下馬拆除拒馬,可是在看到烽火被引燃后,臉色也是驟然一變,疾聲道:“速速上馬,我們直沖入城!”
眼見行蹤已經暴露,石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縱然怨恨石斌的莽撞,但此刻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對于城防虛實,他比石斌更加了解,眼下既然已經沒有了再隱藏行蹤的必要,只能期盼右衛主力調集仍需時間,趁這一點時間速速沖到城下,請求車騎出兵護從石斌入城。
石成快速打馬上前,向石斌快速講出自己想法。其實在他心里另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張豺竟然已經得知石斌行程,可見就連中軍都出現內奸,車騎又有多少可靠?
在他看來最穩妥作法應該是放棄入城,盡快與扶柳城張舉匯合,但是很顯然石斌急于入城掌權,不可能聽取這一建議,他就算講出,也不過徒惹忿聲咒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