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將軍北伐羯國,痛殺賊逆,功成之日,自是宇內歡騰。
但不同于庶民簡單的聞功而喜,時局中人除了那一份由衷的與有榮焉之外,很快便也意識到,世道行進到這一步,國運國勢已經進入到了一個非常微妙的處境中。未來將會如何發展,雖然人人心底都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但具體如何步入下一階段,仍然讓人不敢放松下來。
真正給世道前行帶來第一波推力的,還是來自沈充。
沈大將軍功封梁王,誠是眾望所歸。而除此之外,在臺城詔令中也有針對沈氏其余重要族人的加封,比如沈充加封吳國公、太傅,可謂殊榮至極。
但沈充直接拒絕了這一殊榮,不獨如此,有關沈氏其他族人的封授也都一并辭去,只是接受了沈大將軍梁王封爵,并且沈充也給出了理由:大將軍總領內外,督率北伐,功成之日,殊賞當然。但沈氏其余族人,包括沈充在內,卻只是榮養于后,坐享其成,實在不敢邀取非常封授,強為亂禮之始。
沈充以此回絕臺內一應非常殊榮,由是引申出來一個新的話題,那就是真正榮養坐享的不獨他一人,還有一個更醒目、更在上的人選。
“沈充貌似恭禮,實則謗議及朕,德不配位,他已經不能再忍耐其子恭伏于下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皇帝早已經不再是昔日那個諸事懵懂的少年,聞弦歌而知雅意,對于沈充的心思如何,他的心里也已經非常清楚。
無論是他姊夫沈維周下令于河北直接處決羯主石虎而非留給他這個皇帝裁斷,還是沈充言指臺城詔封亂禮,都意味著沈氏已經開始了蓄勢年久的這最后一步的跨越。
對此,皇帝其實談不上有多抑郁失望。他雖然久為人君,但卻并無一日能夠享受到那天下至尊所帶來的權力甘甜。
當然若說沒有忿怨也不可能,但是皇帝也明白這已經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事情,對于行臺的做大,對于江東朝廷的被架空,他也只能旁觀其變。
身為一個皇帝,隨著年齡漸長,他自然偶爾也會有屬于自己的一番抱負,但現實卻不乏殘忍的告訴他,他就算有什么利國利民的構想,最好還是收起來,諸事不問、是他能夠對這個世道做出的最大善意。
而任何一丁點的想要有所作為,只會讓世道再次大退到此前那種紛亂中,使世道闊行向前的步伐再被打斷,使南北生民繼續沉浸在戰亂虐害中。
隨著世道大勢的演變,也讓皇帝意識到哪怕是他收攬權柄,也不可能做得比沈大將軍更好。一旦有了什么不安分的念想與舉動,對他、對天下人而言都絕非好事。
正是因為有著這一點自知與謹慎,皇帝才能與沈大將軍之間維持一種默契。而當世道終于有了實質性的變革,一些問題已經避無可避,在面對沈氏咄咄逼人的姿態時,皇帝感受更多的還是委屈。
他或許無能,或許庸碌,但在講到不讓自己成為世道前行障礙這一點上,自問已經做得足夠好。他家姊夫智計通天,不可能體會不到他的這一點心意。難道真的是至高權柄令人智昏,才讓沈大將軍表現得過于急切,讓事情將要脫離最穩妥的軌道?
苑中苦思數日,皇帝最終還是決定邁出一步,于太極殿中召見沈充。
看到沈充孤身入殿,皇帝還是略感錯愕,但心情還是稍有舒緩,他起身叉手相迎,不乏感慨道:“沈公此時還肯來見,朕要多謝你。”
皇帝此言過于直白,就連沈充臉上都顯出幾絲不自然之色,他禮拜入席之后,又端正神色回答道:“逝者如斯,難免俗情擾人。但無論外者喧擾如何,臣父子始終深記,當年若非肅祖仁義施庇,臣父子早成權門魚肉,絕難再有后事種種。肅祖大行年久,臣每思及仁君英主音容事跡,多有傷情……”
“父皇啊……朕只恨當年幼弱,未能深嘗父皇所受疾苦,孝道大薄,愧為人主。”
聽到沈充言及先帝,皇帝臉上也浮現出諸多追緬并羞慚,半晌后才收斂儀容,復又望向沈充:“父皇遺澤惠后,朕至今仍賴此ChéngRén。舊恩種種不再細述,這些年來,大、姊夫他忠勤王事,未有一日懈怠,殘破河山、復成社稷。罷了,即便不言大勢,單以私人心跡細剖,姊夫他幾番救我,非此恩重關照,朕如今、如今……”
講到這里,皇帝已經有些激動。不可否認,他對于這位姊夫是有著真摯淳樸的感情,絕不是軟弱君王與強勢權臣的那種錯位關系,而且也由衷的希望能夠將這份感情維系下去,哪怕是做出更多的主動退讓。
但是這種尊位的交替,本身就是人間至兇之大事,又哪能做到情義兩全。此前皇帝對此每多奢望,只是因為相信他家姊夫之驚才絕艷、能夠妥善處理。可是當如今真正感受到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之后,惶恐之外,也是多有失望。
“朕不是、朕非……沈公與我,雖然乏于親昵,但我心事坦蕩,少有深謀,這一點,不知沈公能否體會?”
哪怕僅僅只是一個傀儡,但皇帝開口講出這話,示弱至此,對他而言也是極為的困難,說完之后,心中已經是羞慚、委屈至極。
他已經將姿態表現得如此清楚,就差直接對沈充說:你們不要著急,我根本就沒有眷戀大位的想法,事到如今,只是想求一個善終的結尾,能夠讓我保持皇帝的身份入洛拜祭先王,叩訴胡患已滅,社稷再歸于序,不肖子孫可無愧而退。只要了結這最后一樁事務,我會配合尊位禪讓,天下易主,無需再作恫嚇逼迫。
聽到皇帝如此表態,沈充避席再拜,語調也不乏誠摯:“臣或不能幸入君王肺腑,但也斗膽窺意,小有所得。陛下雖然不以英斷而稱,但仁厚知用不遜古之賢王。若中朝先君能篤靜守此,則天下蒼生或能免于暴虐神州幾十載之胡禍風波。”
“臣前言肅祖恩重不敢有負,絕非偽善自飾,誠是肺腑真言。臣父子不過江左寒邸布衣,無達名傳于世道,無顯才重于公卿。吳中鄙流,戚惶于世,永嘉巨禍,天下震蕩,吳鄉偏遠,亦不能外,雀鳥乍驚,分寸大失,善惡混淆,更不知安身何處。非肅祖仁恩庇護,澤及內庭,則沈充父子,早已枯骨沉江,絕命久矣……”
沈充講到這里,眼眶都隱隱泛紅,再拜而言:“家門承恩之重,宇內人盡皆知。可惜逢此天地革鼎大勢,人皆苦爭一線生機,趨于道則失于情,舉于義則失于忠,雖恩重逾山,難全于始終。維周如今已為海內人望所系,群情裹挾,諸事不能自主。但情勢所驅之下,仍存苦心,欲為陛下謀一進退從容之地,余生安享,不受俗情加害。”
皇帝眼見沈充如此懇切陳詞,一時間也有些愕然。他也明白自己實在算不上是一個才思敏捷、見微知著的聰明人,想不通沈氏父子這種咄咄逼人姿態的玄機所在,索性直接發問道:“倒要請教沈公,將要使我如何遜退?”
講到這一步,沈充索性也不再隱瞞,直接將真實心意道出:“帝王殊禪,三代殊繼,當時順俗,寧為義徒,不作篡夫。中朝之所失,亙古之未有,既已亡去,請陛下知此止此,無負再追。”
“這、這是什么意思?”
皇帝聽到這里,臉色陡然一變,驀地自御床上立起,瞪大眼怒視沈充:“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姊、還是沈大將軍的意思?”
殿外胡潤持戈,聽到內中響起皇帝驚呼聲,當即踏步行入,卻見沈充又轉過頭來,對他擺手示意退出。
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莊子并不認為堯舜禪位就貴于湯武伐國,貴賤之別,還在于當時的具體情況。
沈充于此引用這一樁典故,無非是在說中朝失德而失國,更直接釀生引發邊胡流禍諸夏這一亙古未有之大劫難,而沈氏所以能得國,在于敏感于世道之困,順從于生民訴求,北伐殺胡,成此皎皎之功,這是仁功義舉,是湯武之德,而不會以禪讓的形式去繼承中朝的斑斑劣跡。
中朝統序,嚴格說來早已經亡于關中的愍帝司馬鄴,至于江東中興,已經是另外一套邏輯,能否在法禮上繼承中朝法統,資格本就存疑。如今大將軍履極,已是宇內人望所歸的共識,根本就無需再繼承江東這本就不能名正言順的法統。
此前大勢流轉,沈氏權勢早已經達到一個極點,但沈大將軍始終隱忍、按捺不發,就是因為他不愿接受以禪讓的形式而取代晉廷。
晉世無一可追,無一可緬,隨著新朝新秩序已經夯實根基,呼之欲出,沈大將軍更不能容忍晉朝的法統如游魂一般繼續縈繞于新朝的秩序內。
死在哪里,那就埋在哪里!新的大梁帝國,將會以全新的面貌入主諸夏神州,而不會強扯中朝的殘魂陰影去做什么無甚意義的人情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