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前殿乃是宮苑之間最為宏大的一座殿堂,通常只有在新皇登基、新年大朝會等等重大禮節之日才會啟用。但是眼下,隨著歷陽軍攻破建康城,社稷危亡之際,皇帝也被如今尚留在都中的重臣們擁護著來到此殿。
宏大的殿堂不乏威儀,但殿中不過寥寥十數臺臣,則又顯得異常的冷清。尤其在大殿之外,千數名亂軍甲士將大殿圍困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更給人一種危若累卵的凝重感。
御座上,少年皇帝端坐在那里,稍顯肥碩的臉龐并無往日的懶散亦或迷茫,緊抿著嘴唇,兩眼中不乏恐慌乃至于悲傷。他手中死死攥著一角絲帛,上面有凌亂的血色字跡“勿憂,必救”。他一望可知這是阿姊的字跡,乃是先前一名不知是何職事的官員塞進自己手中。
看到這字跡,皇帝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是感到欣慰,阿姊既然讓人傳信給自己,那說明阿姊目下應該是安全的。另一方面又有一種被遺棄的孤獨和悲傷,阿姊已經脫險,而他卻落入了亂軍包圍之中。
在皇帝御床兩側,坐著太保王導與光祿大夫陸曄,稍遠一些則是尚書荀崧和張闿。一眾須發灰白,不乏老態的臺中重臣們,將皇帝簇擁在當中。神態之間雖然滿是莊重決絕,但這畫面拉遠來看,總給人一種末路途窮、等待最終裁決的凄涼感。
御座前方席上端坐著侍中褚翳,笏板持在手中,兩眼咄咄逼人,似是隨時準備效死于御座之前。而在御座后方,則端立著右衛將軍劉超與侍中鐘雅。鐘雅腿傷未愈,只是竭力站穩身形,以至于腿上傷口再次迸裂,血水沿著袍服流淌到腳邊地面上,此公神態卻是冷靜,不露絲毫痛色。
這已經是如今尚留在臺城,僅剩的幾名重臣。至于大殿下方,也肅立著十多名臺臣,神態或慷慨或沉靜,盡皆默然無語。
許久之后,殿前突然響起一陣騷動,這讓殿中眾臣臉色皆微微一變。王導下意識抬手將皇帝往自己身側攬了攬,后方鐘雅并劉超各持笏板沖到御座前方,以身軀來作遮擋。而褚翳并殿中其他臺臣,也都在御階下列成一排,兩眼死死盯住殿門方向。
擁堵在大殿門前的亂軍甲士們散開一條小徑,王悅在其中穿行而入,待看到殿中情形,先是稍有錯愕,然后連忙施禮致歉,然后才大禮參拜殿上的皇帝。
待見到是王長豫行入,眾人雖然略感意外,但繃緊的心弦總算放松些許,各自歸位。
而太保看到王長豫后,臉色卻是驀地一變,他自知兒子如今擔負怎樣責任。瑯琊王之所在,可以說是他與中書共議之后安排下來的一個備案,如今兒子出現在這里,莫非瑯琊王已被叛軍掌握?
略一沉吟后,王導自御床上行下來,示意王悅行至側殿,待到左右無人,才低語問道:“我兒為何至此?”
王悅神態有些尷尬,垂下頭來小聲道:“兒有負所托,褚季野先時率眾將瑯琊王送出都外。”
王導聽到這話,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倒也沒有太過動容。早先他與中書雖然有此議,但也沒想到亂軍破城如此猝然,他又緊急入苑將皇帝迎至太極殿,并沒有時間再去顧及瑯琊王。
褚季野此人他也知,乃是一個赤忠之人,堂上之侍中褚翳便是褚季野堂兄,是一個可以信重之人。瑯琊王交其手中,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若再逗留城內,早晚陷于賊手。
“與褚季野相謀者,乃是杜道暉。杜道暉曾言,皇太后陛下也已脫困出城。”王悅又低聲說道。
聽到這話,王導臉色卻是陡然大變,整個身軀都驀地一顫。中書執政以來,他雖然喑聲自處少履臺城,但對都中基本人事關系卻不陌生。杜道暉此人與海鹽男行極密切,若此事有此人涉入,那么沈家必然難脫干系。
皇太后與瑯琊王俱入沈家掌握中,尤其是在京畿陷落、天子蒙難這樣的社稷存亡時刻,其中意味,讓人不敢深思!換言之,如今殿上這個皇帝,乃至于他們這一眾臺臣,已經不是維系江東局面的重點,必要的時候,能舍則舍!而京畿之外的形勢重點,經由此事,也被南人一把篡奪入手!
“褚季野何以如此不明……”
哪怕素來雅量非常,王導得悉此事后,心內仍是驟然翻起波瀾。身為時局中的掌舵者,他與中書雖然執政理念和手法不同,但都秉承一個底線原則,那就是絕不能讓南人越過警戒,掌握到把持時局的權柄!一旦發生這種事情,他們這些客居異鄉的僑門處境將急轉直下!
王悅見父親臉色變幻不定,心中也是倍感氣虛,只能低頭澀聲道:“兒子無能,辜負父親信重托付……”
腦海中快速掠過諸多念頭,王導也知事情已經發生,再怪罪兒子已經沒有意義。他只是感慨沈家反應之敏捷,城破如此猝然,就連他至今尚有幾分發懵,沈家卻一手搶出皇太后,一手掌握瑯琊王,搶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攫取到先機!
一念及此,王導視線不禁轉向站在殿中一角的沈恪,繼而便又沉思起來。他自知如今沈家在都中的掌舵者為誰,哪怕心內對那少年已是高看許多,但如今看來,自己對其仍是不乏小覷了。
時人將海鹽男與兒子并許,但由這件事看來,長豫較之此子仍是差了良多,既然明白自己職責所在,城破之際就該即刻當機立斷將瑯琊王送至城外王舒處,何至于眼下被人一把抄了后路!
莫非沈家之興已是勢不可擋?哪怕心中已是失望,但王導心中還是存一分僥幸,沉聲道:“這消息,可曾送出城去?”
王悅聞言后便是一愣,繼而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當時他只是充滿了挫敗感與迷茫,只想著盡快見到父親商議,哪想到往城外去通傳消息!況且他身邊人力本就不足,自保都勉強,也根本不敢再分出一部分人力去傳遞消息。
見王悅神態如此,王導也知這話是白問了。兒子滿臉的挫敗讓他心中略感不忍,想出言有所安慰,但也不知該說什么。皇太后與瑯琊王落入南人之手誠然可憂,但局勢也未至絕處,最起碼如今中書于外,尚有江州作為依靠,也絕不會容許沈氏在目下這個形勢有所妄動!
父子二人再行回正殿上時,陸曄等人紛紛望向王導,目露疑問之色。王導只是微微頷首,如今京畿新破正是人心惶恐之際,實在不宜再將這件事道出讓人心更加動蕩。眼下他們這些人尚能聚在皇帝周圍,那是因為大義所在、忠心所系,若讓他們知道自己等人隨時都有可能成為旁人棄子,只怕人心將會崩潰!
但王導也知此事瞞不了多久,應該盡快想辦法通知城外的王舒,讓其盡力有所補救,不可完全依賴中書。況且如今中書已經威望大失,各方據地自守,中書也未必能夠掌握大局。
將王悅送入太極前殿后,路永便又行向如今已經殘破不堪的臺城。
早先覆舟山下放火,臺城近半已經被燒成白地,只有位于最中央的中書等幾處官署尚能保持完好。這附近也成為了先期入城的歷陽軍將領們的聚集地,從各方沖入城中的軍隊也在往此處聚集,對城中成建制的宿衛禁軍清掃也已經漸近尾聲。
路永漫步在這第一次履足其中的臺城,心中之舒暢難以言表。當行過一處官署院落時,其中傳來的喧嘩叫嚷聲讓路永頗感不悅,這里面關押著眾多被從臺城各方驅趕而來的臺臣。他行到官署門前,對負責看守的士卒們說道:“再有喧嘩滋事者,不論何人,一律軍法鞭笞!”
守衛們聽到這吩咐,轟然應諾,當即便有人沖進院子中,將一些不甚安分的臺臣捆綁起來當眾抽打!
中書官署中,蘇峻端坐在早先中書的位置上。因為先前身先士卒的沖殺,他也身被數傷,如今袒露著胸膛正被醫師用藥液沖洗傷口。
雖然受傷頗多,蘇峻卻恍若未決,端坐在中書位置上顧盼自豪,神態頗為適意,笑著對席中眾將說道:“庾元規向來色厲方正,驕不可近,不知早先的他可曾想到,如今其位易人!”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都是哄然大笑起來。說實話,如此輕易擊潰宿衛攻入城中,他們自己也是大感意外,眼下心中更是洋溢著凌霄豪情。
但亦有人不乏忿忿道:“可惜此賊腿腳太快,察覺勢態不妙即刻棄城而逃,如今已是不知所蹤。假使我等兵勢再厚幾分,豈容此賊逃竄!”
聽到這話,蘇峻亦是頗感失望。宿衛戰斗力如此不堪,也是他早先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如今看來,起事之初那長久的彷徨猶豫實在是笑話。若當時能矢志而進,不做更多權衡,他們或能在京畿度過新年也未可知。
但這也是無奈,戰陣較量充滿意外,什么情況都會發生。此事成或不成,關系到他闔家老幼性命,能夠持穩而進是最好的。如今的戰果于他而言,簡直是起事之初未曾預料到的美好。
心中雖然作此安慰,但蘇峻仍是不乏失望。若他能再多一部分兵員,確是有可能直接將庾亮困在都中擒下,屆時昭告天下收斬權奸,才算是達到一個圓滿預期。如今庾亮逃竄都外,可想而知來日局勢還會有所演變。
所以,蘇峻也并未因此大勝而完全忘乎所以,當眾將還沉浸在這大勝喜悅中時,他已經開始考慮接下來的善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