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消解心內些許怯意,王彪之視線從沈哲子身上挪開,轉望向沈哲子身后的隨員。當其視線落在沈哲子左邊一名翠裙侍女身上時,眸子禁不住一亮,那侍女粉飾不多,但容顏卻是精致得讓人側目,仿佛山水之間走出的花靈一般,指望一眼便讓人心中似有清風撩過,撫平諸多雜念。
早先王彪之還因得了兩名美貌仕女而有沾沾自喜之念,可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后這女子時,再觀他身畔佳人,已經索然無味,脂粉太濃,欠缺了一點蒼天垂憐的雕琢靈動。
這一瞬間,他心內甚至冒出一個念頭,歸都后要壯著膽子向伯母打聽下那些前溪伎遣往何處,若都是此一類的絕色,即便不作榻上之歡,收入房內擺在身前也足讓人賞心悅目。
讓王彪之驚艷不已的女子便是沈家的小侍女瓜兒,被對方直勾勾視線望著,心內便有幾分羞惱,垂下頭去往沈哲子身后縮了縮。
這時候,王彪之才察覺到自己略有失態,有些遺憾的收回了視線。他雖然不熱衷于美色,但這吳娃美態給人帶來的已經不獨是上的誘惑,而是視聽上的享受,或如沉迷山水,或如雅好丹青,其中之滋味使人留戀而難舍。
只可惜如此靈秀盈體的美態女子,偏偏是沈哲子的侍女,這讓王彪之加倍的痛惜。若此女乃是別人家苑,他是無論如何都要央求過來,然而唯獨面對沈哲子,讓他連生出這念頭都覺心跳刺激。
收拾一下遺憾心情,王彪之視線一轉,卻又望見沈哲子身后另有一道修長倩影。那女子雖作男兒裝扮,皮靴護臂,配弓持刀,英姿颯爽,但那小巧秀美五官恰如其分,鵝蛋小臉不茍言笑。雖不及早先那侍女給王彪之帶來的猛烈驚艷沖擊,但如此裝扮之下,卻散發出一種不曾領略過的奇異韻致,仿佛一個時刻蓄勢待發的雌獸,危險而又勾人心魄。
沈哲子見王彪之眼觀左右,神色變幻不定,當即便有幾分不悅。他自知自家幾個小娘子風韻各不相同,確是奪人眼球,但他今天一大早便專程趕到此處,可不是為了讓這王彪之欣賞美色。
雙眉微微一鎖,沈哲子輕咳一聲,這時候王彪之才醒悟過來,連忙收回了視線,心內卻覺幾分汗顏。
他并非沒有見過美色,時下風氣如此,哪怕他并不執迷,房中也有十幾美婢收用。但那些侍婢美則美矣,但卻過分恭順,反倒欠缺了各自獨特的韻致,以前都不覺得,待見到沈哲子身邊兩佳人,才深感靈動之美才最動人。
待到轉念回來,王彪之才意識到在這里遇見沈哲子有些怪異。眼下沈哲子在京口名望多重,王彪之是深有體會,甫一歸來,自然有太多人情往來撲面而至,眼下正應該是忙得足不沾地,怎么會突然出現在他家莊園之前?
一念及此,王彪之便警惕起來,視線快速在沈哲子臉龐上掃過幾次,繼而便微笑道:“京口山水豐美,使人樂游忘憂,沒想到駙馬也是雅趣盎然,不顧奔走之累,歸來后便踏水閑游。說來也是巧事,我于京口最愛眼前之山水,多賴舊友親厚,予我半方天地起作佳園。可惜如今園墅未成,否則當力邀駙馬游園樂會。”
聽到王彪之這么說,沈哲子倒不免對其刮目相看。其實何止王彪之對他并不熟悉,他對王彪之同樣也不乏陌生。今次短短見面,此人身上紈绔傲慢氣息倒是大斂,已有幾分成熟。未來王彪之能夠成為王家政治資源的主要繼承者,看來也確是有幾分道理。
從這言辭中,沈哲子不難聽出王彪之對自己不乏忌憚,閑言間先敲定自家占地這事實,不給沈哲子就此做文章的機會。不過沈哲子今次過來就是存心找茬,哪管王彪之說些什么。
回望圈起廣袤空間的王家園墅,沈哲子微微一笑,旋即便故作詫異道:“原來此處竟是文學家園地?唉,真是……我不知文學因何選此處為居,善言相勸,若是友人所贈,即非良友。若是市易得來,宜早追討啊。此處非善地,文學還是勿要介入沾身。”
所謂文學,可不是紀友那個文學,而是王彪之的官職如今乃是東海王文學。
聽到沈哲子這話,王彪之心中一突,莫非自己預感得準,此子果然是尋釁而來?不過他旋即臉色便是一沉,肅容道:“未知駙馬此言何意?”
他雖然對沈哲子不乏忌憚,不愿正面沖突,但并不意味著他就怕了對方。且不說如今他父親在行臺中勢望越來越高,幾有超越執政庾懌之勢。單單在實際軍力上,中軍在南面吳縣大破韓晃集眾萬余,江北郗公跟他家更是越行越近,隨時都可馳援。東揚軍雖然不弱,但遠在會稽,真正留在京口的卻也不多,相差太懸殊。
“言盡于此,不便再多言。文學若是不信,那我也沒辦法。”
沈哲子卻不再多說,擺擺手示意護衛們上船,旋即自己便也上了船,站在船首對王彪之拱拱手,旋即那舟船便緩緩開動,駛向了運河對面。
王彪之目送沈哲子離開,神色卻是陰冷,沈哲子眼中惡意十足他哪會聽不出,一時氣弱沒有發作,但越想越覺得這貉子實在太囂張!這京口難道是他家的?笑話!不讓自家于此建園,那他就偏偏要建一座大大園墅,看這貉子又有什么手段阻止!
“七郎,快看那里!”
王彪之心內正忿忿之際,便聽身后家人驚呼一聲,他轉首順著家人所指方向望去,臉色頓時一變。只見西北方正有大量人影往此處來,看那規模陣勢正是軍隊無疑!可是眼下各方叛部早已悉數平定,京口這里更是沒有敵蹤,怎么會突然有如此大規模的軍隊調動?
心念一轉,王彪之旋即便悚然一驚,轉首再望向江對面,卻見沈哲子那兩艘舟船并未離開,只是停在江中。而沈哲子則站在船首,臉上笑容依稀可見。
“這貉子……他、他瘋了不成!”
眼望那些兵眾越來越近,確是直趨此處無疑,黑壓壓一片幾乎看不到隊伍盡頭,王彪之并無軍旅經驗更無從判斷出來者究竟有多少人,但從那陣勢看來可知聲勢浩大。他心中還在沉吟之際,那兵眾前鋒已經沖入遠處一座園墅工地中,由這里可以看到那工地里的工匠們已經被大肆驅趕往南跑來。
眼見此幕,王彪之心中再不存僥幸之想,已經篤定那沖來的軍隊確是針對南郊這些正在興建的園地無疑!心中經過短暫的驚駭,待到心緒恢復平穩后,王彪之嘴角已經浮現起冷笑,再望向江對面的沈哲子,眼中已經充滿嘲諷。
這貉子確是瘋了!他以為自己戰陣勝過幾場,僥幸收復建康,憑此功勛就能無所顧忌,一手遮天?簡直就是笑話!南郊江邊這些園墅,可不是一家之有,單單王彪之所知人家便有十數戶,每一家都非等閑,否則也不可能短短時間內就能在京口搞到一片土地!
對方大概是妄自尊大,已將京口視作自家私土,不許旁人插足,甚至不惜動用軍隊。可是,如此明目張膽的以權謀私來吃獨食,卻是犯了眾怒!王彪之已經可以想象到來日被侵害的各家必將群起而攻之,讓這一時得志的貉子之家焦頭爛額!
大量工匠被驅趕南來,那些如狼似虎的兵眾們也飛快往此處沖來,王彪之心有靜氣,并不急著離開,要看看對方如何收場!
那些接近來的兵眾并不傷人,只是一路往前開拔,遇到各家修筑的圈地竹柵便依次踏平。從他們那豪奢裝備看來,應該是留駐京口的東揚軍無疑。王彪之眼見這些兵眾越來越近,而江面上已經有許多各家督工的族人們沿江逃來,其中不乏人湊到王彪之身邊來,神色都是惶恐無比。
“發生了什么事?莫非亂事未平,又有亂軍沖擊京口?”
“是啊,那些東揚軍怎么突然出現在這里?”
一眾人并未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艘載兵大船自北面行來,船上率兵之人乃是庾翼。當大船排開碼頭諸多小舟停靠下來的時候,許多倍兵眾驅趕南來的人家紛紛沖上前,要找庾翼打聽究竟,然而庾翼只是擺手道:“此為護軍府急令,末將奉命而行,并不知悉原委。請諸位速速登船離開,勿擾軍務!”
那些人家還待要糾纏,庾翼卻已經不再理會,愿意離開的由其離開,不愿離開的則命兵眾暫時收押。等到碼頭上被掃蕩一空,庾翼換乘小舟與江中沈哲子會面,臉上卻帶著幾絲苦笑:“維周,這般做法是否過激?若是眾怨沸騰,實在不好平復啊!”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道:“小舅放心,如今江東都已平定,京口更是變不了天!尋常都可相忍為國,但若人不知足步步緊逼,那也只能打斷手足!”
庾翼聽到沈哲子這么說,倒也不再勸說。今早沈哲子入官署與二兄商議許久,而后二兄便命他率部前來盡驅此處人家,為何突然用強,庾翼也實在懵懂不知。
沈哲子遙望對面亂成一團各家園地,眸子也是漸趨陰冷。武力用強驅逐這些人,本來是他準備留待最后的手段,但昨夜之事卻讓他有些煩躁,不打算再作虛與委蛇。既然氣勢已經養成,那么適當時候就應該亮一亮獠牙!
待見東揚軍已經控制住這些園地,沈哲子才對庾翼告辭一聲,返回了船艙中。
興男公主一身素衫正于船艙內坐立不安,旁邊分立著瓜兒并崔家小娘子崔翎,待見沈哲子行進來,公主便忙不迭沖上前,緊緊拉住他手臂道:“沈哲子,你真的、真的驅走了那些人家?”
“是啊!”
沈哲子坐進船艙后,拉著公主將她按在自己面前坐定,而后笑語道:“現在你是明白了,我家今時不同以往,無懼王氏。你這小娘子何時才能放開心懷,不作亂想?若是朝夕朔望都要與我生離死別一場,那也實在擾人得很!”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繼而便想起早先另一件羞不可言之事,俏臉已是緋紅,可是不旋踵眼眶中便涌出滾滾淚水,一頭撲入沈哲子懷中:“我真是愚蠢……沈哲子,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再也不說那種話!”
“哈,早就說過,你這小娘子是幸得佳偶,注定福祿一生,萬事無憂。你所心憂之事到底是什么,現在可以道我了?即便與王家糾葛再深,也無人敢害我沈家婦!”
沈哲子溫言安慰著公主,只是言道最后語調已經有幾分寒意。昨夜他逼問良久,公主只是支支吾吾,不肯多言。但由那些只字片語中,沈哲子也能猜到困擾公主之事多半與王家有關。
“我、我父皇不是害病死,他是被人暗害了……”
公主趴在沈哲子懷中,當說出這個近來折磨得她寢食不安的秘密時,更是淚如滂沱:“王家涉入了此事,我、我是一定要為父皇報仇的!可是、可是我怕,沈哲子……我怕連累到你!我大父都被他家幽禁至死,我怕、我怕他家知我報仇要對你不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