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聽到這話,神情便流露些許意動。
顧眾出身吳中高門,本身為顧榮從弟,為先帝任安東將軍時百六掾中一員,乃是享譽江東的名士。
陶弘這個年紀,已經在考慮日后仕途問題。因其家門第不高,陶弘鄉議不過四品而已,較之沈牧都有不如。這樣的品級,不上不下,公府征辟未必可得,但若等待吏部選官任事,陶弘又多有不甘。
他祖父勢位雖高,但在這方面能夠給予他的幫助卻不大。荊州分陜位置雖然重要,但也是時人矚目焦點,哪怕是陶侃也要回避物議,不敢越品征辟自家子弟。至于其他公府,則更不可能逾規簡拔他這樣一個名聲未著的寒門子弟。
至于吏部選官,再降個四五品任用,陶弘便只能擔任卑流小官,一旦起家品淪入卑流,陶弘整個人生便將注定黯淡。就算他祖父日后發力提攜,但他家人丁眾多,輪到他頭上又能有多大力道?
因而陶弘留在都中,除了在太學進學之外,也是希望能結交一些權門子弟,或得某位名士賞識,爭取一二名望,作為日后入仕的資本。可是他家門第如此,往來者少有能在這方面幫得上忙的。
如顧眾這種吳中高第名士,若能得其青眼賞識,提攜一二,對陶弘本身而言意義極大。可是彼此之間門第懸殊,往常根本不得其門而入。所以在看到沈哲子不假思索便推掉顧眾的邀請,陶弘心內是頗感惋惜。
此時聽到沈哲子相邀同往,于陶弘而言確是不小的驚喜,但他心內卻是有些遲疑,嚅嚅道:“顧公只是邀請哲子郎君,我不請而去,主人家未必會歡迎……”
沈哲子聞言后笑道:“顧公乃我吳中人望長者,陶世兄亦為江東后起俊彥,持禮而拜份屬應當,顧家又怎么會不歡迎。”
對于陶弘的擔憂,沈哲子倒是也不意外,只是心內不禁感慨時下門第觀念的深入人心。如陶家這種勢位,換了任何一朝,都是鐵定的權臣之家,其家子弟出門只有橫著走的姿態,哪會擔心別人家會不歡迎。
但陶弘這種擔憂,在時下卻乃是常態。沈家門第較之陶家雖是略有高出,但自己上次入都求見,亦是直接被顧眾拒之門外。當時雖然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但究其根本,還是沈家根本不被人家放在眼中。
如今顧眾居然主動邀請,沈哲子確是有幾分意外,但旋即便猜到顧眾肯舍棄這張老臉相請,多半是為張家作說客,勸自家放棄今次帝婿之選。所以,沈哲子下意識的不想去。若是顧榮那種吳中元老死而復生,倒還值得他鄭重以對,如今像顧眾這種量級的吳中名流,他還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
不過既然陶弘適逢其會,去一去倒也沒什么。陶弘雖然有一點妄自菲薄的自卑,但其身份卻是實打實的陶侃之孫。如今的時局中如果說誰最不應該被忽略,那就是陶侃!能順便借一借這張虎皮,沈哲子也是何樂而不為。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陶弘心內倒是稍定,繼而笑語道:“如此我便隨哲子郎君同往拜見顧公,只是我生性愚魯,若有應答不當之處,還望郎君能周全一二。”
沈哲子聞言后亦是一笑,雖然彼此言談尚短看不出對方底色,但這陶弘謙和有禮,并不咄咄逼人,最起碼也是中人之姿,人際交往中不會讓人生厭。反觀王家那幾個貨,無論智謀還是品性,頂多中人以下,卻被贊為少有令譽。這個年代門第論人,投不到一個好胎,才是真正的輸在了起跑線上。
聽陶弘已經答應下來,沈哲子便讓仆下去收拾一些禮貨,待車駕準備妥當,便與陶弘并沈牧一同離開家門,往顧眾府上而去。
一路上,沈哲子不免為陶弘打一打氣,像陶弘這種妄自菲薄,哪怕在這個年代已經浸淫良久,沈哲子仍是有些難于理解。當年他初臨建康,自家形勢之惡劣相較今日陶家之勢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但他仍能進退有據,借力攀爬運籌。
這種觀念上近乎常識的桎梏,對一個人的志氣摧殘尤大,不要說眼前的陶弘,哪怕其祖父陶侃,最終隱退時甚至不敢上表自請子襲父職。而父子兄弟方鎮相繼在時下簡直就是一個常態,庾氏兄弟相繼執政,高平郗氏幾代人經營京口,陳郡謝氏屢為方伯。陶侃當時若流露這樣的想法,只怕就不是被庾亮殺一個兒子那么簡單。其家一世而罷,起于寒門歸于寒門,也算是時代的一個烙印。
至于東晉后期的北府劉牢之,則更是這種觀念的犧牲品,明明手握重兵一時獨大,卻只是輾轉反復,甚至沒有擁兵自立的概念。歸根到底,只是門第不配不敢強求非分。但他這一生最起碼教會了劉裕,認識到世家大族色厲內荏的本色,最終功成立鼎。
根深蒂固的觀念絕非旦夕之間能夠扭轉,最起碼在到了顧眾府前時,陶弘仍是一臉拘謹之色,甚至幾次詢問沈哲子,自己稍后見到顧眾時該持何等禮節。
下車后,沈哲子看到顧眾府門前車駕極多,看來今日應是在府上大宴賓客。他讓隨從投入門貼,過不多久,便有顧氏門生出門相迎。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眉頭便不禁一蹙。憑他時下的名望身份,雖然還沒到需要顧眾親自出門相迎的程度,但最起碼也應該派家中子侄來迎接。這種禮節上的疏忽沈哲子倒不在意,但由此流露出顧眾對他不重視的態度,讓沈哲子有點不爽。
雖然心內略有不悅,但既然已經來到其家門前,也不好拂袖而去。于是沈哲子便與沈牧并陶弘一起行入府中,剛剛穿過前庭,便聽到顧宅大堂內飲樂聲。
待行入堂中,沈哲子視線一轉,倒是發現堂中數人不少,除了主位上的顧眾之外,還有丹陽張氏張蘭并其侄張沐,也就是那個除沈哲子外碩果僅存的帝婿備選者。吳中其他幾家也不乏人在場,反倒是此前與張氏呼應頗為頻密的陸家只有幾個小輩在場。
沈哲子等三人上前對主人見禮,顧眾坐在主席上,對沈哲子態度倒是和藹,臉上帶著淡笑頷首回應,狀似極為欣賞道:“早聞紀侯贊許沈家郎君為我吳中瓊苞,昔年俊彥如今已是名滿都中,早年任事于外不得相見,于我而言亦是一樁憾事。”
沈哲子先謝過顧眾,而后才向眾人介紹陶弘,說道:“這一位乃是廬江陶使君家的公子,先前正于我家中為客,適逢顧公相邀,因而便一同前來拜會我吳中諸位高賢。”
得知陶弘的身份,眾人臉色倒是微微動容,但態度則不免有些冷淡。陶侃以南人而居分陜,本來對南人而言是一樁好事,但因其寒門出身反而位居世家之上,這些吳中高門非但不以為榮,反而隱有羞恥,因而對陶家人也都多有疏離,視為異類。
顧眾對于沈哲子擅自帶人來他府上,心內隱有不悅。不過作為主人,倒是不好直接流露出不滿之色,只是面色寡淡垂下眼瞼,說道:“原來是將門之后,既然來到,便也一同入席吧。”
這話略有不客氣,在時下言人將門之后,便等同于斥之為少禮不文,算是一種輕視。因而陶弘聽到這話后,臉上頓時便流露出些許赧顏羞惱。
沈哲子與陶弘同來,自不能旁觀他被人如此羞辱,當即便笑語道:“陶郎義理純熟,諸多妙解讓我耳目一新。然其早年埋首廬中治學,因而未顯于時。我這種后學末進反而略得薄名,實在汗顏。今日有幸,為諸賢引見。”
聽到沈哲子這話,陶弘自是感激,如今的沈哲子亦算是一個小名士,他對陶弘如此推崇,自然也會影響到旁人的感官,已經不僅僅是聲援解圍那么簡單。
然而座中其他人聞言后,神態則有幾分不自在。年輕人有些不忿于沈哲子對陶弘的贊許,至于年長者則對沈家與陶家的關系產生一絲聯想,一時間廳堂內氣氛有些沉悶。
顧眾更多不滿是沈哲子強出頭不給他面子,但憑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做出當場考校陶弘學識以拆穿沈哲子虛言這種低能的事情來,略一沉默后便說道:“義學艱深,就連我能窺者尚不足一二。你們后進之間彼此自勉,不因道阻而卻,確是難得。”
沈哲子聞言后心內便是一哂,這就是倚老賣老的好處,若夸得是他家子弟,自然笑吟吟生受下來。然而現在先道一聲義學艱深,再暗諷無知后進互相吹捧,老家伙這是順帶著把沈哲子也貶了一貶,一點委屈都不愿忍下。
“顧公所言正是,小子不才,能讓我勤勉自勵的同儕倒也不多,因而難免有些懈怠之心。得見陶郎之后,方知人不可自固而足,宜當白首窮經,方可日日而新。”
老子就算坐井觀天,你家子弟在我眼中也是渣渣,甚至不屑與之相比。
顧眾神情微微一滯,然后眉頭便微微蹙起來,正待要再開口,聽到側席上張蘭咳嗽聲,才又想起今日的正事,于是便一轉念,說道:“這才是治學該有的態度,好了,你們一同入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