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是邊地,涿縣城是個方城。
郡治依侯伯制,方五里,長三百雉,設里割宅,旁三門,通田作之道。
城中九經九緯,左祖右社,陰陽相和。
地座平城,享土地之宜,水脈浮于城下,易出井嘗水泉之味。
城郭之外,草木豐饒,漯水繞城,金稻飄香。
由于是邊地沖要之城,或是有以堂皇建筑震懾烏丸,雜胡等異族的需要,涿縣城斗車正中,有一祭祀上天的壘土高臺,明堂辟雍。
明堂臨制四海,均五行,北軍南民,西市東倉。
西市說是市,未見繁華,從三門道的南門繳了入城稅進來,一路朝西逛,抬眼盡是一堂筑的民房。
臨街館舍商鋪很少,墻根底下時不時也能看到地攤,只不過很少有人吆喝。
全是地攤,無論是頭上盤著髻,穿著麻料衣的本地郡民,還是一頭亂發,披著翻毛獸皮的烏丸,雜胡,全是在墻根一蹲。
大多攤主身前連塊布都沒,要賣的東西就直接放在地上。
陶器,藤簍,漆器,象牙,獸皮獸骨,野味干貨,銅鏡銅壺等銅制品,陶翁裝的糧,壇裝的調料,還有條桌,木桶,木盆,木碗,板凳等木工制品。
請教了簡承才知道,板凳叫“胡凳”,多為平民才用,上至公卿下至氏族,非是坐塌便是跪坐地板,不用胡凳。
榻榻米莫非就是這么來的?李軒也搞不清楚,只是感覺自己若是置屋,肯定得用板凳,跪的腿麻,才是跟自己過不去。
丟人他是不怕的,那是別人的看法,怕的是不舒服,這是自己的感受。
一個個攤前行人匆匆,很少有駐足的,只調料攤前圍著三人。
攤主正在用個木勺舀調料,放在小秤上稱了,用荷葉一樣的家伙什一包,麻利的用小麻繩一捆,遞給挎著籃的大娘,攤掌接過了六個錢。
李軒牽著馬,在一個臨街擺著竹皮紙鷲的攤前駐足了一下,摸了下風箏才發現不是紙,似絹似樹皮,一問“二十錢”扭頭就走。
這一擦的代價,溫柔的難以承受。
“咯咯咯。”
一處擺著藤籠的攤子,倒是讓李軒駐足良久,看著籠里的怪雞,感覺跟小孔雀一樣,尾巴老長,羽翎青中透亮,五彩繽紛。
“找個飯攤兒,打個尖兒。”
街道倒是寬敞,就是擺食攤兒的見不著,一路穿行有些餓了,偶爾看見個挑著的幌子,上面的字還都不認識。
“方過榷場,何不入內?”
李軒在馬前倒牽著韁,晃晃悠悠的邊走瞧路邊稀奇,身后馬上的簡承扭頭看著來路,又把頭轉了回來,奇怪道,“簡家在榷場內有棧,若用飯,尋去便是了。”
榷場,就是涉外的專賣賣場,與烏丸,雜胡等部落交易的邊市。
自法家管仲“關山海”創立專賣制度以來,非但礦山鹽鐵,對外貿易也是專賣,允許私人持牌座市商,入榷場興棧,買賣。
除糧鐵,兵器甲胄等管制較嚴的品種,幽州的榷場主要就是輸出鹽,陶,酒,麻,布,帛等生活用品。輸入獸皮,牛筋牛黃,藥材,馬,牛等烏丸,雜胡諸部特產。
甚或有奴隸買賣,昆侖奴,波斯舞姬,戰俘一類的人形牲口,同樣是榷場的交易品種。
簡氏就是涿縣榷場的座市商之一。
“那可不行,初始印象,哪能上去就蹭飯?先墊墊。”
李軒負手牽韁,輕松邁步而行,一邊走一邊欣賞臨街的土色建筑,時不時扯下讓他不舒服的包頭巾,“若是有個澡堂,沐浴更衣一番,再去見主公,才是最好。”
大黑馬后坐著的范鯉好奇的問:“為何如此?”
“繡花枕頭就得突出表面花的長處呀,難道讓人輕易看穿你小仙兒哥哥就是個草包?”
李軒對迎面走來的提籃深裙婦人露齒一笑,等婦人低頭掩面疾走,才齜牙一樂,理直氣壯道,“我一個濫竽充數的,不會吹竽起碼要裝個樂師的樣子呀。灰頭土臉的湊簡承他爹面前,他爹萬一誤會我是難民,下碗面條都不給打雞蛋,那伙食能好么?”
“面條是啥?”
“就是湯餅呀,水煮不好,用骨頭熬最好吃了。”
“那可是細糧,非祭祖,我家節慶都吃不上。”范鯉舔了舔嘴唇,一臉向往,“便是祭祖,非老又怎能食肉?”
“清湯寡水的日子過去了,真羨慕你們,有幸認識一個吃貨。”
李軒自傲道,“我吃貨門弟子,是很少行走江湖的,因為門外的世界太不快樂。麥稻不去殼兒,梁黍端上桌,這都是喂鳥的。沒條件咱就苦中作樂,等你家小仙兒哥哥安定下來了,你們就能懂得,跟著吃貨,才是你們今生最正確的選擇。”
“饑民漫道,小仙兒哥哥卻只想自己吃好?”范鯉鄙視道,“好無志向。”
“我又不欠饑民什么。”
李軒理直氣壯道,“若人人都像你小仙兒哥哥一樣,能讓自己吃飽吃好,還能讓跟我混飯的吃飽吃好,又哪來的饑民?
你爹志向倒是遠大,要救民于水火,匡扶天下。
可你爹自個都要族里接濟,要靠你娘的嫁妝,空耗農人辛苦打來的糧,那你茂才異的爹與只想自己吃好的我,誰是騙子?”
“又說我爹壞話。”范鯉背了一下腦袋,小眼神憤憤。
“你…嗯?那是食攤兒么?”
李軒正要再接再厲打擊土豆鯉,行不幾步,剛拐過一個街角,就見前面路邊有裊裊白煙升起,定睛一看,斜里挑著的沙色幌子下,是兩張長桌一口大鍋,像是個食攤兒。
“做雕胡飯的。”馬上的簡承挺直身體,抬眼看了看,“要吃么?”
“雕胡飯是什么玩意?”李軒問,“什么做的?”
“菰米呀,很滑的。”范鯉鄙視吃貨歸鄙視,論吃是不落人后的,舔著嘴唇興奮道,“好吃。”
“是嗎?”
李軒從善如流,點了點頭,“那就嘗嘗。”
把馬栓在攤旁不遠,解了仨兜套在三馬的頭上,抓了草料進兜,馬一低頭就能吃到。
邊吃邊隨地大小便,擠丸子一樣“嘟嘟嘟嘟”不見停,李軒仔細看過馬糞,糞里很多草,一看就是消化系統不好。
狗吃屎是不是生性節儉,為了再消化一遍?李軒盯著馬糞,陷入了長考。
安頓了馬,一大二小才攤前就坐,坐的就是小胡凳。
大碗八錢,小碗五錢,滿滿的一碗長葵花籽一樣,飯價貴的肉疼,吃著腮幫子疼。倒是送的小蔥菘菜湯一喝,又多啃了攤主半根大蔥,才舒服了一些。
攤上蔥不要錢,一張薄豆餅一文,一張夾蔥抹醬的豆餅兩文。
李軒先要了不要錢的大蔥,再一文買了一張餅,自己刷了醬,就省下了一半。
攤主算術不行!
吃完一抹嘴,感覺雕胡飯還行,有種草木的原味清香。
墊了一餐,一大二小三匹馬,才不緊不慢的朝簡家位于縣城的別院晃去。
簡家在縣城里的反是別院,簡氏一族的根據地在城外,城內只是糧鋪,布店,牛馬市棚,旅舍等用于經營的店鋪。
縣城內的簡家別院,只是讓簡氏一族的當家人,來縣城盤賬辦事時,有個落腳的地方。
落腳的地方很大,庭院很豪,刷新了李軒對漢朝土豪的原始猜想。
他一直就待在黃巾軍營盤,那說是軍營,不如說是難民營。
地上挖個坑,砍點樹枝一搭,地窩蓋樹葉子,窩棚連窩棚,就是營房了。
接天漏雨破茅房,風一大能看星星。雨一大要出屋躲去,待屋里容易被淹死。
鄧茂的中軍大帳都是樹枝制的,哪來的帳篷,哪來的布匹,就是木料樹枝加羊毛氈,一股燒羊頭的怪味,牛皮緊著制甲,不舍得縫帳。
進了簡家的別院,李軒竟覺得走進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