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中拄著木杖的褐衣老頭是正主,桑結村劉氏族老,兼三鄉老之一,旁邊是身穿蒼青色直衣的嗇夫,與幾個陪著的鄰舍鄉人。
漢承秦商鞅的縣鄉亭制,是鄉里制度,郡縣以下行的是什伍法。
五家設一伍長,十家設一什長。百家為一里,設里魁。十里為一亭,設亭長,劉邦就是秦亭長,滅秦定鼎之后,又在亭上多設了三個鄉老。
十亭為一鄉,鄉選三老掌教化,另設協助收稅的“鄉佐”,緝盜斷訟的“游徼”等職。
五千人以上大鄉,由郡派“有秩”,小鄉由縣里派“嗇夫”,職責皆是斷訟,收繳賦稅,安排徭役。
這是秦商鞅的軍功爵制度,耕戰體系。
秦漢之兵強,就在于這一春耕秋戰的基層組織法,全民皆兵。庶人一過二十三歲自動成為預備役,平時為民,每年服役一兩個月兼訓練,多為秋收后的農閑階段。
一旦有警,戰時伍長,什長等各級編制與軍官都是現成的,就是同鄉左鄰右舍,一征召直接就能上陣。
且庶人一生中,至少要戍邊一到兩年。秦時蒙恬守五嶺的北方軍團,兵額為五十萬。漢僅北,西兩個方向,邊軍兵額少則三十萬,武帝時最高達九十萬,邊屯田邊戍邊。
漢軍就是通過地方什伍法,擇天下郡縣與諸侯國能使蹶張者為“材官”,為山地弓弩兵。選材力武猛者為“騎士”,“輕車”,為平原地形的步車騎兵。選善舟水戰者為“水泉”,用以樓船,水兵。
秋選課試,各郡縣鄉二十三歲起征,庶民一旦被征則為正卒,每年郡內服役一到兩個月,是謂“更卒”。拒絕服兵役繳罰款兩千錢,至五十六歲免征,退回庶人。
其中一部分,會被選入中都任一年衛士,或至漢南北等各方向的中央軍,服役一年。
非但征發諸侯國與郡縣兵,受漢廷之封的異族部盟,同在征發范圍。
漢中央軍的北軍五營的射聲校尉統郡縣兵,長水校尉統率的就是異族烏丸,諸胡騎。漢南方軍同樣征發越騎,屯騎,烏蠻,用以內鎮外威。
東漢之后,征兵制日益廢弛,像是馬援伐武溪蠻,就是從十二郡募來的雇傭兵,打完就解散。
永平年之后即便連衛戍都募兵了,隴右等地的漢軍守備,就是花錢從各郡募來的有償服役兵。
因為征兵期限說是一年,可老不讓還,服役期限能高至無限,一輩子在邊疆屯田了。加上民風日軟,待遇又比不上漢初,慢慢的逃兵越來越多,嘩變與造反更是家常便飯。
像是交州日南,象林蠻夷造反的時候,漢廷就征發了交趾,九真二郡的郡兵去鎮壓。結果,郡兵怕役長不讓還,加上路又遠,干脆半路就反了,掉頭反過來就攻打交趾,九真二郡。
之后,漢廷用以打仗的機動部隊,基本就都是募兵了。衛戍郡縣地方的更卒,才多以征役為主,庶民年至二十三即征,一年無償服役一倆月。
不愿無償服役,要么繳罰款,要么被充軍,要么戴黃巾。
如今州郡就是征兵與募兵并行,劉備身無一官半職,欲助剿黃巾,征發或募集鄉兵,都必須通過鄉里制度,通過鄉老鄉官。
否則,就只能以豪族召家仆的方式,募集家族私兵。
可豪族私兵,在編制,旗號,兵器等制式上,都有諸多限制。
族兵用刀片,紅纓槍可以。
但是,使硬弩,穿甲胄,置金鼓,打軍旗,造投石車,就不行了。
士族門閥逾越沒事,郡兵與私兵無異。
劉備不行,庶人宗親,若是逾越,很容易被漢軍大義滅親。
“劉老來的正好。”
李軒一聽劉備與來人寒暄,再看看老頭與身邊人的神色,不等老頭多問什么,立刻揚了一嗓子,笑容滿面的迎了出來。
滿面春風,偏偏眼神略顯倨傲,拱手為禮,偏偏予人飛揚跋扈之感,溫煦矜持中又居高臨下的勁頭,頗有關羽三分風采。
“小郎君,老朽有禮。”劉老不敢托大,沒有一手拄拐,一手捋須,頷首應禮,而是葛袍雙袖一抬,單手提拐,還了個平禮。
人靠衣裝馬靠鞍,李軒一身布袍,未著錦衣。可他穿的是土豪雍家的布袍,直衣寬帶,罩袍布履,布料針腳做工,與場上鄉人的麻衣布袍,大相徑庭。
劉老是有眼力的,明白什么叫低調的奢華,加上面前之人氣質極怪,迥異旁人,予他以鶴立雞群之感,知是遇到了士族門閥的子弟,立時就行了個平禮。
“不敢受老丈此禮。”
李軒笑容有謙,看向劉老的目光,卻像在看個再也平常不過的黔首,只不過出于尊老,才伸手虛壓了下老頭拱著的手,把木杖輕壓還地,繼而又是一拱手,笑道,“今劉公發榜招賢,未想幸遇靖王孫欲攜劉氏宗親降階往效。昔高祖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立鼎未央,威加海內,上道唐虞而下軼商周。時過有朝,吾漢室宗興千秋龍邸,繁子孫而茂四郊,豈不固千億盛哉?”
說著,又是對眼越睜越大的劉老,目瞪口呆的嗇夫與周圍鄉人深施一禮,神情敬佩中略帶痛惜,大叫一聲,“嗚呼,今軒趨宗王之舊潛,臨帝子之長淵,方知野有遺賢。痛天潢之寶珠易斷,惜帝胄之玉譜散軼田畝之間,懷帝閽不見,奉宣以何年?哀哉!
甚幸,得遇吾兄玄德,軒方知諸位漢室宗親,寧拋白首心,不墮青云志,逢國有難而山河有疴,竟自帶吳鉤請纓軍前?嗟乎,諸列位拳拳報國之心,實在令軒汗顏。”
李軒忽悠完,又是滿臉欽佩的對場上眾人一拜。
一拜之下,面前就是一片急急躬身拜倒的人,劉老與嗇夫看向李軒的眼神皆充滿敬畏。
眾鄉鄰更是一副暈暈乎乎看神仙的表情,一見小神仙對自家拱手躬身而拜,本能就是搭手躬身,惶惶深深回拜。
一旁的劉備同樣聽的目瞪口呆,雙眼異芒閃動,雙頰越泛越紅,只感覺四弟盡管仁心大大不如自己,可要論臉皮之厚,怕是還在他之上。
他不過聽桑結村族內長輩閑談,說是祖上“據說”是中山王劉勝之后。
可一沒族譜,二沒閥閱,一群種地的“據說”來的祖宗,他求學之時與外人硬著頭皮說起,都會引來一片群嘲。
就是織席販履之間,每回與旁人說起“備乃中山靖王之后”,都需要很大的勇氣。
劉備以為自己的心臟就夠強大了,沒成想四弟比他還能瞎扯,吹的天花亂墜,還那么的理直氣壯,他都差點信了。
四兄弟見都沒見過劉虞一面,皇親宗室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結果,四弟話里的意思,怎么好像四弟就是劉虞府里出來的?
更神奇的是,四弟話里的意思,他劉備這個漢室宗親,是得到劉虞背書了的。
劉虞系劉秀之子東海恭王劉強之后,是實打實的東漢光武皇帝之苗裔,劉秀是布衣起兵,東漢的皇宗是從劉秀論。這“正統親戚”一背書,那就真叫“認親戚”了,漢室宗親的親戚,不是宗親,又是什么?
非但幫他背書了,而且四弟似乎把桑結村劉家一族都裹挾進來了,全成漢室宗親了不說,還非要自帶吳鉤請纓軍前?
嗚呼,四弟這是要干什么?
“郎君。”
嗇夫深懼李軒身上的囂張氣焰,方才話里意思他就頂多聽懂小一半,頓時被壓的不太敢說話,只敢與身旁鄉鄰一起,低頭偷瞄富貴逼人的李小仙。
反是劉老聽懂了大半,神色莫名糾結,一手摁拐,一手拽著白胡子,硬著頭皮賠笑開口:“郎君,我涿縣劉氏一族,或…嗯…確乃苗出帝宗,實為中山王后裔,可…那…這投軍一請,怕…怕是……”
“怕是要奪情,不能允了。”
李軒看著劉老頭一臉糾結,拽的胡子掉,不由擠出來一個更糾結的表情,既是欽佩,又是表情淡漠的一昂下巴,“太平道不過疥癬之疾,天兵一至,旦夕可滅。然,兵兇戰危,婦孺老弱有別,怎可闔族效用軍前?
諸公拳拳報國之心,劉公已然知曉,朝廷日后必有節祠坊牌賜下,以彰爾等。至于軍前效用?族內有筋壯心勇,不愿面朝黃土背朝天,想要沙場改命搏個萬戶侯的,我們兄弟帶上就是了。”
頓了頓,又略顯輕蔑的哼了一聲,“只不過皇糧這碗飯,不是誰都能吃的。若不是大哥非要帶鄉人搏個富貴,帶群鄉漢累贅上陣,豈不是笑話?沙場功名但在馬上取,割人頭割出來的富貴,哪是什么割麥的鄉漢受的起的?”
“嗡”的一下,門前一直在認真聽李軒忽悠,本是神色敬畏的一眾鄉民,一等李軒輕蔑的話出口,頓時就是一陣抓耳撓腮。
只是沒人敢出言反駁,怕說不過身前那小神仙,只是臉色或憋的漲紅,凝眉立目。或低頭縮身,眼神躲閃,或是渾身癢癢一樣的原地亂扭。
種種神態,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