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和公。”
一聲親熱的呼喊,打斷了簡雍的愜意。
簡雍的譜兒很大,不愿與鄉人同棚,讓隨從在食棚外又搭了個涼棚。
涼棚下擺著條桌,馬扎,胡凳,搖椅一應俱全,簡雍就斜在搖椅上,大春天的一手輕扇打腿,一邊瞇眼晃悠,對李軒的招呼充耳不聞。
耳畔聞呼,不過兩眼微張,眼角一斜,循聲瞥了李軒一眼,又瞇著了。
條桌旁,一個模樣清秀的家仆,正跪坐在一張鋪在地上的羊毛氈墊上,把手上口袋里的茶樹生葉,一撮一撮的朝炭火爐上坐著的陶盂里放,時不時拿一根匏瓢,攪合攪合。
盂里茶湯色澤濃郁,鹽芥辛料,紅糖,奶條,桂花瓣等輔料,與茶樹生葉合煮,咕嘟咕嘟冒著泡,如羹如粥。
搖椅前矮桌上的耳杯內,茶湯半滿,耳杯旁還放著五個黑陶碟,碟內鹽,糖,橘,蔥,姜各一,不夠味再放。
這茶味道濃的,李軒不用看,一聞就醉了。
“憲和公呀,軒有一炒茶之法。”
李軒自來熟的搬過一張馬扎,朝搖椅旁一座,伸手就把簡雍手里的雉尾扇抓了過來,殷勤的為簡雍輕輕扇風,“茶樹生葉用鐵鍋文火一炒,脫水保鮮,沸水一泡即展,味苦而回甘,別有一番風味呀。”
“我有糖食,何必再苦盡甘來?”
簡雍一沒注意手里扇子沒了,下意識眼一睜撐身欲起,一等李軒開口,馬上又縮回了躺椅,復又閉眼搖搖晃晃的瞇著了。
“憲和公自家喝,自然旦憑喜好。”
李軒不緊不慢的扇著扇,身略前傾,在簡雍耳畔溫言細語,“只是這茶易泡了,就容易走入尋常百姓家了吧?若再把這茶壓成磚餅,以駝騾遠販至西域與草原諸部,我感覺這幫蠻夷平時缺菜蔬,八成也是愛喝的。咱一塊茶餅換它一只羊,十塊茶磚換它一匹馬,心不黑吧?”
“咳。”
簡雍嘴里沒茶都被嗆了一口,握拳捂嘴干咳了兩嗓子,眼皮微開,不屑的瞥了李軒一眼,“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
“知我者憲和公呀。”
李軒一見簡雍睜眼,馬上豎起一根大拇指,在土豪雍的眼前晃了晃,諂笑道,“不瞞明公,軒獻此堪值千萬貫之……”
“你夠不堪的。”
簡雍沒好氣的一吹老鼠須,輕哼道,“張嘴就堪一千萬貫,你堪輿的呀?尋龍點穴,刨個帝王墳,沒準能讓你挖出來個千萬陶片。”
“便無千萬貫,百萬貫,十萬貫總能勘得吧?”
李軒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手里扇不停,“軒獻此重寶,便是為換一蒙塵寶劍呀。”
簡雍眼角一翹,輕搖著搖椅,心里暗暗得意,暗忖此子詡吾為蒙塵寶劍,真是小看我簡雍了,我簡憲和乃蒙塵夜明珠呀。
以為一個什么炒茶壓茶磚的破法,幾句恭維,就能請動我這顆寶珠么?癡心妄想!
“哦?”
心里不屑歸不屑,簡雍還是想聽李軒夸他,于是,哼哼唧唧的輕聲問了句:“你說的蒙塵寶劍,是誰呀?”
“簡安呀。”
李軒啪的一打手中扇,神情雀躍不已,忙追問,“憲和公可愿割愛?”
“簡…簡安?”
簡雍聞聲愕然,不自覺的睜眼撐身而起,下意識的坐了起來,“哪個簡安?”
“還能是哪個簡安?貴府小管事,護送吾等一起回桑結村的簡安呀。”
李軒鄭重對簡雍一拱手,“吾等弟兄草臺班子初創,正缺簡安此等大才,萬望憲和公成全呀。”
“我…”
簡雍整個人都不好了,眼神發直,全身發僵,三撇老鼠須發飄,嘴角不停發抽,“一個表字都無,撿回來的家仆,大才?”
“對呀。”李軒信誓旦旦道,“簡安之才,堪比子房呀。”
“啊?”
簡雍聞聲一愣,呆滯了少許,突然暴怒,伸手狠狠一拍搖椅扶手,叉指大罵李軒,“好,我就聽聽你簡安才在何處,你要如何用此大才。你若是大言欺我,你我絕交,就在今日。”
“憲和公為何動怒?”李軒滿臉不解的搭手欲扶簡雍。
“起開。”
簡雍猛地一晃肩膀,伸手把李軒搭過來的手打開,輕蔑冷笑出聲,“怎么,要轉移話題?講不出來?那我與你講,你我絕交,就在…”
“怎么會講不出來呢?”
李軒一臉奇怪的打斷了怒氣沖沖的簡雍,攤手道,“憲和公自家人,如何用簡安怎會瞞你,還指望明公幫襯呢。簡安哪,其人堪司隸,其才宜用之于中樞,洛陽。”
“雒陽?”簡雍愣了。
先秦崇五德始終推衍萬物,雒水,雒陽都是周名,周為火。秦代周,始皇以秦應水德,改雒水為洛水,雒陽為洛陽,陽即水之北,水南為陰。
誰要向洛陽進軍,就叫“上洛”了。
西漢武帝改土德后尚黑,東漢應火尚紅。光武帝劉秀建都洛陽后,以東漢應火德為名,又改回了武帝之前尚火德的漢初,將洛陽又復名雒陽。
洛陽與雒陽的名稱,恰如山東與魯一樣,是通用的。
“其人堪司隸,其才宜用之于中樞?”
簡雍滿臉的不可置信,喃喃自語少許,緩過神來就對李軒一瞪眼,“一個家仆,人堪司隸,才宜中樞?你要把簡安送到洛陽宮中?”
“那不成太監了?”李軒一愣,訕笑道,“憲和公說笑了。”
“我看你才是說笑。”
簡雍一點都不信,傾身端起條桌上的耳杯,淺綴了一口粥茶,杯子一放,復又躺回搖椅,雙眼微瞇,“簡子房到了洛陽,干嘛呀?”
“當然是做簡安本就熟的事了,熟能生巧嘛。”
李軒見簡雍好奇心上來了,不緊不慢的又把扇子扇上了,“簡安貌似忠良,卻有顆玲瓏剔透心,本就是個妙人,再加一巧,正是駐洛辦總管的絕好人選呀。”
“甚?駐洛辦?”簡雍愕然,一頭霧水。
“常駐洛陽辦事機構嘛。”
李軒不以為意的一曬,一副你這都不知道的樣子,“就是讓簡安在洛陽開個酒樓,建個商館,辟個旅舍,搭個貨棧。咱們邊地的良馬,京城的勛貴多愛,再在牛馬市有個攤兒,就差不多了。憲和公是北地大賈,還望多多幫襯哪。”
“哼。”
簡雍輕哼一聲,沒理什么幫襯的茬兒,而是對李軒欲遣簡安常駐洛陽的做法好奇,追問道,“小仙,你這是何意?莫非要西園買官,賄賂個前程,買個出身?”
“若是治世,買個官未嘗不可。”
李軒點頭,對簡雍的提議先是認可了一下,繼而又搖了搖頭,“可時下是亂世,有錢買刀片,買糧招兵,才是搏出身的法子。買來的官頂的上一刀么,何故花那個冤枉錢。”
“那你究竟何意?”簡雍更好奇了,精神與注意力也不知不覺的提了起來。
“就是打探消息唄。”
李軒一邊為簡雍打扇,一邊溫聲細語的解釋道,“司隸之地,中樞洛陽,乃匯集八方消息之樞紐。朝中風向,各地實情,連帶十三州郡縣的地形地要,山川地輿城防圖。北軍、南軍,雍營、黎陽營,緣邊各郡馬、步,水軍將領履歷,各郡守軍實情,各地軍械,糧秣儲備,輸入紀要,田賦徭役勘合,戶籍,皆在洛陽尚書臺,少府文牘之中……”
簡雍聽的愣愣的,突覺一股森然寒意直上心頭,看著面前和聲細語,唇角帶笑的李軒,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李軒一無所覺,依然笑吟吟的邊為發抖的簡雍扇風,邊溫聲續道,“我等弟兄時下囊中羞澀,建不起朝廷的驛站系統,只能偷個懶,在終點站等著收信了。
時下先讓簡安帶點徒弟,等我們手頭寬裕點,就讓簡安把人手朝下再鋪一層,先十三州治所,而后郡治,再縣鄉。
等簡安把他的徒子徒孫,散遍大江南北,使我等對大漢全境之一舉一動,了若指掌之時,封簡安個關內侯也就是了。”
頓了頓,似惜才不舍的嘆了口氣,“簡安乃大才,怎奈時下我等力不足,只好先委屈一下簡子房,上洛陽先干幾年駐洛辦的掌柜了。”
“我呃…這…”
簡雍神情呆滯,張著嘴,呃呃的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呢喃,心中原本對劉備等人的輕視一掃而空,反而心都揪緊了。
一個撿來的家仆,居然一個關內侯聽起來就像撿來一樣輕松?
這是真的么?這能變成現實么?
就是簡雍自己,都不敢奢想自己封侯的場景。
更別說簡安一個家仆了,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可如今的他,內心卻有些動搖了。
因為簡安封侯的場景,隨著李軒和風細雨的幾句話,竟真的閃過了他的腦海。
沒有激昂的許諾什么,期盼什么,為什么而什么,就是平鋪直敘的寥寥數語。
李軒不過就是簡單的闡述了下,接下來,他們兄弟要讓簡安去做什么。
簡單的讓簡雍渾身戰栗。
數語之間,讓他再也不敢小覷劉備這股不值一提的小勢力了。
野心驚人,思慮周詳,布局深遠,格局之大,遠遠超出了他想象的極限。
溫飽尚不能自給,兵不過新練幾日,戈矛且不齊,上來卻是要鯨吞天下的意思。
簡雍忽然之間,竟有些妒忌簡安,想他一肚錦繡,坐擁家財巨萬,蹉跎經年,連個八百石的朝官都摸不到邊。
一個家仆,居然有關內侯的前程?
這還有王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