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騎兵以探馬最為精銳,餐冰臥雪百里前出探營,行哨游走遮蔽軍陣,登高遠望,日上觀風夜不收。
非弓馬嫻熟,野外生存能力,忍耐力驚人的精銳,根本做不了探馬。
軍中探馬是唯一不用使制式軍械,制式弓弩,不用穿制式軍衣的騎兵,不配騎乘馬,雙馬三馬全是戰馬,個個驍銳異常。
且探哨軍紀管的最弛,不查宿不點卯,大罪化小,小罪化了。軍餉最厚,戰利品分配皆按最高一等。
可探馬之間的遭遇戰,也最為血腥殘酷。
往往兩支騎兵的前哨探馬一接戰,勝敗結果,就能看出兩支騎兵的戰斗力了。
弱的一方,甚至會被打成全瞎,探馬一出即被殺。兩個相隔十里的隊伍,傳信都做不到,視界之外,一片迷霧。
可公孫瓚才是全騎兵部隊啊,怎么會被一支步騎混編的隊伍,一個照面報銷倆探馬?
“對方漢騎,胡騎皆有,有馬上了低鞍卻無鐙,弓馬不似戰陣,武器五花八門,擲飛石砸馬的都有,一不小心就著了道兒,一個弟兄就是被套馬索拉下馬的。”
“金烏也折了一個弟兄。”
“火哨大意,全折了,那哨似想驚陣一試,掠陣之時,三兄弟被連珠疾射瞬間放翻,全留在陣前了,對方行軍隊列都未停一步,邊行軍邊唱著怪異小曲,士氣似是頗高。”
公孫瓚越聽越懵,越聽越是心寒,突然凝眉一聲厲喝:“再探再報。”
“是。”
三個探馬拱手一拜,二話不說牽馬回轉,跳上馬就走。
劉虞身旁的清秀少年向前略一傾身,似想對公孫瓚說什么。
只不過探身的時候,看到了瞇眼捏須,一臉恬靜的劉虞,微愣之下,也是淺淺一笑浮上嘴角,束手原樣站好。
“請劉公暫借沮陽歇馬。”公孫瓚對劉虞橫臂抱拳。
“許。”劉虞拈須頷首,未還禮。
“苦兒。”公孫瓚眉頭略皺,側頭輕喝。
“末將在。”一員褐目深鼻,黑髭白膚的豪漢上前一步。
“你領二十義從,予叔緯二百突騎接應。”
公孫瓚按刀指了下正側立一旁,一身箭衣輕甲的單經,揮臂向南方一指,揚聲道,“掠陣邀斗,誘敵散騎追擊,抓幾個舌頭回來。”
“得令。”嚴綱一抱拳,其自幼長于苦寒塞北,苦兒是他的綽號。
一旁單經同樣一抱拳,與嚴綱跨馬趨至正在列隊的騎兵陣中,點上兩隊重甲長槍的幽州突騎,二十余全員背弓,胯下一水白馬的輕騎,打馬南馳。
“潞安,發令,全軍南門入城。”
公孫瓚沖身旁的行軍司馬鄒丹吩咐一聲,雙手一兜白氅,對身側的關靖等人招呼道,“隨本將入城。”
“嘟”的一聲蒼涼牛角號響。
城外空地之上,十人一行,六騎一縱,本是靜立的一個個騎兵隊列,馬側騎兵紛紛翻上馬背。
又是一聲短促的三聲號響,帥旗云旌上下搖動,行軍大旗同時向前伏低,復又左卷揚起。
一個個騎兵隊旗紛紛向左搖晃了起來,全軍同時向左一調馬頭,前隊將佐先行打旗而行。
一時間,羽旄掃霓,千騎雷起紛紜,一排排的騎兵隊列,雙騎并行,列隊魚貫向南門沮陽緩步馳去。
先行入城的公孫瓚等人,一入沮陽便與劉虞一干郡縣吏佐,直接登上了南城樓,于女墻之后向南方眺望。
沮陽城座丘陵,城前開拓地沒有涿縣城外大,卻照樣能看到遠方依稀浮起的煙塵。
南方正起的煙塵,如淺貼在地的海潮一樣,在地平線上朦朦朧朧的滾動。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遠方地平線上方的一層空氣,似在不停扭曲變形。
揚塵不大,卻如平潮起。
一個白團,與身后灰黑色一條不規則的墨線,就在城上眾人的注視下,迎潮水而去。
那就是嚴綱率領的二十用于誘敵的白馬義從,與單經尾墜在后,準備中途截殺的二百突騎。
“子泰,你方言蹊蹺為何?”
望山跑死馬,女墻后的劉虞沒有公孫瓚等人臉上的凝重,一派風輕云淡的表情,拈須藹聲問身旁跟著的少年。
少年方十六,姓田名疇,字子泰,漢十五成年,二十及冠,一般表字皆是加冠后才稱。
只不過田疇少喜讀書,愛擊劍。有這個愛好,不免就會四處串門,借閱各家藏書,持劍邀斗各家紈绔,游俠,自不可免。
田疇家在右北平,那里是古山戎部,受周天子封無終子爵國之舊地。
有周始有天子,受天子之封的諸部即為諸夏。
春秋之時,諸夏部與周邊北狄南蠻,東夷西戎各部,相互攻伐,兼并,交融,逐漸形成了尊周天子為正朔的共體。
到了戰國時,曾經的狄夷蠻戎,皆以諸夏自居。漢都洛陽的居民,不少就是秦時遷移的驪山戎,陸渾戎等西北西戎后裔。
秦人直至西周末期仍是西垂游牧部落,一直就被歸為戎狄。后為周天子牧馬,護衛周平王東遷洛邑有功受封,而后不斷東進,才漸成東周列國的一方諸侯。
即便是秦穆公稱霸西戎,成為春秋五霸之一,被周天子與諸侯賀時,都自謂“秦國僻陋戎夷,猶懼被諸侯笑。”
當時的中原諸侯,是不承認秦為諸夏的,到了秦穆公時都還自認為戎。
按商鞅的說法,就是“始秦戎狄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
秦入諸夏,則諸夏之,都是商鞅變法之后了。
幽州右北平的山戎,早期就是北戎,匈奴的一支。只不過一經周天子封爵,即為諸夏了。
又歷春秋戰國,燕國滅無終國,再經始皇一統,到了漢時,山戎就徹底沒影了,皆以諸夏自居。
諸夏就是這么從黃河流域的一隅,擴大至普天之下的。
箕子朝鮮就是諸夏,如今的幽州樂浪,玄菟等郡就涵蓋朝鮮。樂浪郡治所,就叫朝鮮縣,自古以來就屬于幽州。
幽州從來就是邊地,民風粗獷而彪悍,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嘛。像是田疇這號從小就愛串門亂借雜書,喜與人約架比劍的小孩,在幽州不叫不良少年,叫奇男子。
田疇歲數是很小,但活動范圍很大,到處串門借書,與人比劍。無論士族與市井,不少人都認識這個愛書喜劍的小奇男子。
這位小奇男子,奇就奇在,他不是整日街面亂晃,沒事找事。
他是書一借來,或要鉆研新劍法時,就深宅其家,足不出戶了。
非等到書讀完了,新劍法研究出來了,他才會出來借新書,找人試劍。
這就不一般了,這是真癡真隱,真情真性的世間奇男子,不是終南隱居為捷徑的邀名之輩。
于是,年紀輕輕的小田疇,名動右北平。
劉虞孤身入幽州,沒有班底,招賢納良之時,自然要打聽幽州各地的風物與賢良,知道了右北平有個又歡又宅的小田疇。
他本想招后進前來一見,勉勵幾句。
這樣右北平的人,以后提起小奇男子之時,自然會多一段田疇被“誰”所招,被“誰”看中的傳聞。
這個“誰”是誰?劉虞是誰?喔,漢室宗親呀,出身高貴。哇,禮賢下小孩,據聞劉公正在張榜招賢納良?
名聲,不就是這么相互帶動,互蹭,互捧來的么?
劉虞是仕途老吏,又是家學淵源,很多事憑本能就辦了。招來一見的人又不是單右北平一地,不單田疇一個奇少年,讓人招完就忘了田疇這個名字了。
然后,招之即來的各地少良才,見過勉勵完,名字他就忘了。
反而田疇的名字,突然扎根在了腦海。
恰如誰送禮了記不住,誰沒送肯定能記住一樣,田疇壓根沒來。
小奇男子手頭書讀正酣,新劍法尚未研究出來,哪有功夫出門去見漢室宗親?
不去!
劉虞一下興趣就來了,讓人去交給田疇一封信,上面就是他入幽州之時,同程攜帶的三車竹牘木簡,各類書簡的書單。
漢室宗親可以不見,沒看過的書不可不看,小田疇果然拍馬殺到。
劉虞本就對田疇有先入為主的好奇與好感,一見之下又沒失望,自然起了栽培之心。
高門貴胄,仕途顯宦,能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云里霧里把人弄愚。也能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剝去現象直點本質,真傳一句話,一句就能讓人啟悟。
劉虞一存心栽培,掏出來的就是真貨,田疇頓時就起了孺慕之心。
畢竟差距放在那里,皇族之后,箱子里隨便掏點東西,對小奇男子就是一個新天地。
劉虞勝在酒老味醇,田疇勝在少年英才,又都是愛看雜書的,一老一少就越處越投機。
此次北上沮陽,迎回軍的公孫瓚,劉虞就把視為可造之材的田疇,帶在了身邊。
與他當初先縣吏,再郡吏,后舉孝廉一樣。先讓小田疇有個“假”別駕從事的履歷,時機一到,馬上就能征辟為官。
這就叫先舞弊而不后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