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朝,盟里人,北方聯盟的人。軍人,北方軍陸軍少尉,可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們。”
“你們是誰?黎民?太平道徒?百姓?反賊?苦命人?黃巾?莊稼人?蛾賊?戰俘?勞改犯?”
“你們到底是誰?你們自己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北方軍品字形合營區的中央空場上,一個蒙皮沖車屹立場中,車前黑壓壓一片蠕動著的腦袋,兩萬勞改營戰俘席地而坐。
一排五十人成一小隊,隊左豎一桿長條燕尾橫幟旗。兩個小隊并排為百人中隊,隊左插一桿三角旗,四個中隊四百余四排成一大隊,豎方旗一面。
大隊以上設大隊部,前后左右中五個大隊,在地在營為一區,野外生產任務,軍事管理編制為一旗,每旗滿額兩千五勞改犯,設旗本部,豎獨立營旗。
旗與旗間隔一弓箭步半,留出近丈的過道,成扇形鋪開。左右翼兩旗并列成一聯隊,額定勞改犯五千。
勞改營臨時編列的八個不滿員混編聯隊,就在空曠場上成橫縱列放射性排開,整整齊齊。
混編不是兵種混編,是男女老幼混編,最大戰俘七十二歲,最小戰俘不滿月,尚在女戰俘懷中吃奶。由于其戰斗力與生產力實在指望不上,故而不在營冊。
與大漢征戍卒年限一樣,但與大漢的憐民政策相反,五十六歲以上的老勞改犯,在勞改營中不列冊。
即強制拘禁,不強制勞動,但也不配糧。營中只予聯隊,旗隊安排任務,施行特定物資分發。旗下大小中隊,是否予本隊的老勞改犯分糧,由各中隊自行決定。
軍中是個強者為王的地方,獄中又何嘗不是弱肉強食?
勞改營此時屬于軍管,隸屬北方軍指揮序列,營中沒有尊老一說。
要么,加倍努力,為帝國主義建設添磚加瓦。
要么,寧拋白首心,不墜凌云志,從自身挖潛,發掘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技藝。木工活,泥瓦匠,篾匠,土木營建,農林牧漁經驗,百草野菜野生植物辨識,一切技藝都可以在光榮的勞改歲月中,煥發新生。
家鄉附近山川地理,水源地分布,丘陵山地的荒僻小道,一切沉淀經驗與知識,都可以從記憶深處喚醒,主動向營中提交,用來換取回報。
要么,積極主動向新政權靠攏,從靈魂深處擁抱偉大的新生活。安撫戰俘情緒,發現欲破壞新生活的反動分子,立即向同隊雜役或上級報告,配合其后的鎮壓工作。
要么,就祈求“仁孝”治天下的道德,在同隊勞改犯的心中,依然光芒萬丈吧。
窩頭會有的,稀飯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以“仁孝”的名義,一切都會有的。
若是沒有,餓死了,不關勞改營的事,找仁孝去。
北方軍的勞改營不尊老,卻非常愛幼,小嬰兒都有駝奶喝,有暖融融的駝絨被蓋。斷奶可進流食的幼兒,有精米,白面,麻糖配發。
且一應常見病用藥,例如打蛔蟲,人體寄生蟲,水痘,寒熱等兒童多發病,都有一定的軍用片丸配發。
北方軍中的軍用藥劑,正在丸片化,即從草藥熬制,三碗煎成一碗的古法,向中成藥轉變。壓成片,包成丸子,以大力丸的形式吃。
相關皮膚衣物消毒的天然原料,艾草等驅蚊香,都對營中小戰俘有一定配額,享受等同成人勞改犯的在冊物資配發,卻與老勞改犯一樣,不強制分配勞動任務。
唯一強制的就是讀書,十五歲以下,必須進營中學堂,習算識字。
隨算術識字越多,福利愈高。營中僅許雜役以上使用的特定澡堂,廁所,允許隨營學堂中的算文達標少年進入,一應洗漱用品由隨軍學堂配給。
且一旦算術識字考核達標,即解人身禁錮,可出營自由活動。
營中老勞改犯空閑時間制作的工藝品,偷偷摸摸在生產任務中藏的下腳料贓物,不少就是由營中腦瓜聰明的小勞改犯,帶出營與北方軍士卒,甚或在地鄉民交換東西的。
主要是換糧食,營中糧食不夠吃。
勞改營中又清閑,又能吃飽,甚至有奶供給,時不時就能吃上肉的,就是營中知算識字的小勞改犯了。
營中從小嬰兒到倒騰贓物的不良少年,皆享受北方軍特別優待,比在地鄉民的孩子活的都滋潤。
勞改營中的紀律不是竹馬板凳練出來的,是一層層無形又看得見的區別對待,由犯人管犯人管出來的。
由于組織能力與社會學領域差距過大,北方軍勞改營沒有十七禁五十四斬,勞改犯各個中隊的紀律照樣遠超黃巾,甚至郡國兵。
兩萬郡國兵堆在一起肯定亂糟糟一片,可就不過多了個“坐下”,兩萬黃巾戰俘就是簡簡單單的原地一坐。隨時會炸營的那種躁動感,就消失無蹤了。
只有旗與旗之間的丈寬過道中,零星幾個負責秩序的大雜役在緩緩走動,待背后揚出聲音,就立即原地轉身,面對沖車站定,條件反射一般。
“我知道我是誰。”
兩萬黃巾戰俘半扇形圍著的空場上,沖車旁站著幾個從軍中過來的大頭目。
沖車上站著的王朝卻一無所覺,只是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黑壓壓一片的人頭,見嘈雜聲趨緩,重新舉起右手攥著的大喇叭,復又揚聲廣播道,“我知道我是誰。我叫王朝,盟里人,北方聯盟的人。軍人,北方軍陸軍少尉。
“可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們。”
“我與你們一樣,曾經崇敬著那些需要我仰望的人。賢良,孝廉,茂才老爺,青天大老爺,仁義的父母官。”
“可我越是對我曾經仰望的人了解,那些崇高的人就越低,就越是像人,而不是圣,不是神。那些籠罩在崇高之人身上的光,就越是黯淡。”
“所以,他們需要回避牌,需要儀仗,需要把我們隔開,不許我們離近了,看清他們的真實模樣。”
“可你們不同,你們現在身處的是北方軍勞改營。與我軍交戰前,我不知道北方軍在你們的眼中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當你們離近了,與北方軍面對面了,甚至我們彼此的血都融在一起了,你們對我軍的看法,是崇高了?是黯淡了?還是更真實了?”
“我不知道你們剛進入勞改營的心情是什么樣的,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你們仁義的父母官。勞改營,就是勞動改造的軍營。就是強制讓你們勞動,要改造你們的軍營。”
“為什么要改造你們?而不是坑殺了你們?因為我們把你們當做一家人。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是誰,知道你們是誰。知道你們與我們一樣,都是汗珠子摔八瓣,辛苦打糧。起早貪黑,辛苦做工的人。”
“與你們廝殺的我軍將士,就是鄉兵,流民,與你們是不是一樣的人?無論是出身,還是生活境遇,我們有什么不一樣么?不是一家人么?我們看錯了你們么?”
“我們是一家人,但我們不敢認你們,我們怕你們忘記了自己是誰,怕你們不認我們。”
“你們殺官搗衙,殺貪官污吏,想讓把黎民壓的喘不過氣的蒼天變一變,你們還是我們,我們也在這么干。可你們為何要裹挾與你們一樣的人?一樣汗珠子摔八瓣,一樣辛苦做工的可憐人?”
“你們把與你們一樣的人,視為牛馬草芥,奴役他們。你們驅馳與你們一樣出身的人為你們填壕,讓與你們一樣的人為你們擋箭,為你們蟻附攀城。你們把與你們一樣的人視為豬狗,那你們是什么東西?就腦袋上包個破黃布,你們就高人一等了?就學會讓你們曾經不恥的貪官污吏的崇高做派了?”
底下本是略顯輕微的嘈雜聲,越來越低,直至完全靜謐下來。
席地而坐的兩萬黃巾,無數人低下了頭,不敢用眼光與沖車上的人對視。
無數人眼圈發紅,甚至有婦人哭出了聲。
這些都是被裹挾的農民,良人。
黃巾一過境,全家不分老弱皆被挾。
為了崇高的天下大吉,全家不跟著大吉都不行。
“強制就是壓迫,就是無情的打擊與摧殘,這正是我們要對你們做的。你們只有不被無情的打擊摧毀,才會更堅強,才會成為我們。”
“我們知道你們原來與我們是一家人,可我們現在不敢認你們,怕你們認不出你們自己。你們中有些人,已經變成了他們。變成了把自家人視為豬狗,把自己視為青天大老爺的父母。這樣的老爺,這樣的父母,我們是不敢認的。我們只想從你們中發現他們,讓他們體會一下豬狗的感覺。”
獨自屹立于沖車之上的王朝,一身嶄新的北方軍士官服,左手輕搭牛皮腰帶,下身不動,上身時不時左右微側,腦袋左右前后頻頻掃視,無一遺漏的一遍遍掃過面前兩萬人的聽眾,右手高舉大喇叭,嗓門暴大,聲音激昂,“這就是為何我們要改造你們,因為我們要清洗掉你們中的他們。要把你們中能想起你們曾經的樣子,愿意重新做回你們的人,變成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