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趙國北。
房子縣與常山郡石邑交界。
此處地形開闊,僅有綿延的低丘與稀疏的林叢。
一條從秦始修,打通了諸國郡道,從咸陽轉入洛陽,再從司隸貫穿冀州魏郡,廣平,趙國,常山,中山,入幽州涿郡,直抵長城一線的南北向郡道,就在此間延伸向北。
無路崎嶇事小,雨大泥濘,地陷濕滑才是要命。
許多貌似平坦可通行的地域,一下雨,就變黃泥塘。
行人走沒事,鄉民趕著牛騾車,推著獨輪車,遇到這種濕陷地,大不了繞一繞,陷住了下車推一推。
可是大型跨州商隊,軍用馬駕輜車,轉輸糧秣的輜重隊,平時是不會走無路地帶的。
大型商隊被遲滯住了要錢,輜重隊被陷住了要命。
大型商隊動輒馬駝車乘以千計,路上一日耽擱的損耗,就夠在鄉間修條土路的。
而軍中是有軍法的,糧秣逾期未至,督糧官是沒法把責任推給老天爺的。
所以,越是規模大,載具多,運輸效率高的運輸隊,對交通的要求就越高,對道路的依賴性就越大。
對道路依賴小的反而是烏合之眾,山賊,土匪,黃巾一類的亂民,到哪都是徒步。
山羊能過的地方,人就能過。即便是山區,對土匪來講,照樣是坦途。
黑山賊之所以要藏匿山區,就是為了應付官軍的圍剿。失去了轉輸糧秣的便利,箭矢弩箭等輜重補給困難,騎兵等優勢戰力使不上力。
護衛步卒進抵城下的沖車,沖車式撞城錘。比城墻更高,可俯射城上守軍的樓車井闌,大面積覆蓋的蹶張,行軍車弩,鉤鐮戰車,萬弩密集陣等,在山區都使不上。
那黑山賊就等于借助地形,抹去了官軍占據絕對優勢的糧秣保障,與裝備兵種優勢。
所以,黑山賊一般是不會在地形平坦,交通便捷的郡道區域出沒的。
那會讓變色龍失去保護色,讓山賊沒了“山”靠。
可時下,卻有三千黑山賊,埋伏在石邑以南的郡道周邊低矮的山丘棱線后,隱于疏林之中。
他們是來埋伏官軍輜重隊的。
不來不行,自從冀州官軍換了主帥,黑山諸寨與冀州軍的戰斗頻率驟降,沖突越發趨減。
可令黑山諸頭領毛骨悚然的是,頻繁的戰斗是驟然減少了,可一旦發生戰斗,傷亡與糧耗也驟然加大了。
且以前與冀州官軍斗,敗了大不了潰,一個個山寨,一股股小帥,甚或一個個人,分散逃跑,回山再收攏潰兵就是了。
敗仗多有,但損失有限,黃巾最不缺的就是人,只要老賊在,鄉民裹挾多少沒有?
可自從冀州來了北方軍,冀州官軍的打法慢慢就全變了。
仿佛有一張無形的蛛網罩頭似的,一旦黑山軍走出太行,進入冀州境內“打食”,就好像撞入網的麻雀一樣。
只要稍微耽擱一下,附近郡縣的官軍與豪強私兵就到了。來了也不打,就是黏住他們,等更多源源不斷的援兵匯集過來。
若是看見一身紅甲,白甲的騎兵出現了,那代表真正的戰斗就要開始了。
不是與紅甲白甲打,是與在紅甲白甲督戰下的冀州郡縣鄉兵和豪族私兵打。
黑山諸寨頭目愕然發現,原本草包一樣的冀州官軍,畏縮不前的豪族私兵,各縣鄉自組的烏合義軍,就因為戰場上出現了幾百,甚或幾十個紅甲或白甲騎兵,就仿佛突然換了個人似的。
非但敢戰了,投入更堅決了,攻擊一旦發起,受挫都不輕易逃跑了,且人都顯的更兇悍了,越來越兇悍了。
野獸一旦食人,知道人是可以吃的,自此食譜中就會多個“人”,就會主動向“人”這種食物發起攻擊。
相反,便是老虎,被“人”打的多了,虐的多了,就會一看見“虎士”,“馴獸師”這種“人”,就渾身發抖,避之唯恐不及。
“人”還是人,“野獸”還是野獸,但人與人是不同的。
野獸都會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人豈能例外?
人就是野獸,只不過從“野生動物”被馴化成“人”這種“社會動物”罷了,可仍然具備野獸具備的一切生物特征。
黑山賊,官軍,鄉兵,義軍是一樣的。
黃巾驟起,初時聲勢浩大,攻州滅府,殺官搗衙,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官軍都害怕,視之如見虎,避之唯恐不及。
可越是避,就越是會被追殺,高氣壓肯定會向低氣壓流動,真空是會被填補的。
官軍越是害怕的逃跑,黃巾就越是要填補真空,得寸進尺就是本能,就越是要追殺,仗就越打越順。
打順風仗本就是人多勢眾的烏合強項,且越是勝仗打的多,就越是自信,就越是敢打。
赴冀州剿黃巾的中央軍與各路增援來的郡國兵,都被黃巾屢屢打敗。冀州的鄉兵與豪族私兵,義軍,又豈敢捋黃巾虎須?
那就越是畏戰,越是不能戰,就越是被得寸進尺的敵人,屠的厲害。
可事情是會起變化的。
一旦一干畏敵如虎的羊,身后出現了一群狼壓陣。前有虎,后有狼,前后都是死,那就得選個生機更大,更有利的方向走了。
向后走,死在督戰隊的刀下?最大的利是什么,與黑山賊為伍,進山為賊?
畏戰,缺乏勇氣不怕,一旦與勝利者站在一起,對失敗者的信心與勇氣都會重建。
一旦到了不得不打,打了又發現真能打贏時,信心與勇氣就全回來了。
信心與勇氣一回來,心中那頭猛虎就會出籠了。
于是,早先的羊,先是狐假虎威,繼而放虎出籠,慢慢就會自視為虎,化身為虎。
從早先的畏敵如虎,漸漸變成視賊如賊,視賊為羊。
而前黃巾與如今的黑山賊,歷經的則是反向運動。
從自視為虎,要氣吞萬里,漸漸敗仗越來越多,總壇都被搗毀,士氣與自信愈發低落。
曾經如狼似虎的黃巾,慢慢由虎退化成了賊,黑山賊,甚或只為祈活的小民,就是躲在山里種地罷了。
兩相比較,一升一降,自然落差越來越大。
看在黑山賊的眼中,自然覺得原本不堪一擊的郡國兵,鄉兵,義軍,越發兇悍起來了。
“人”實際還是那些人。
只是曾經的黃巾,時下的黑山賊,開始視敵如虎,自卑輕身起來了。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旗號都不敢打了,信仰都失去了,那就徹底淪為賊了。
“讓左校把灶滅了。”
植被稀疏的一處矮丘后,一臉憔悴的郭大賢,望著另一個丘后升起的青煙,面沉似水,“灶煙一起,離遠了一打望就知道藏的有人。吃野外生火的虧,還沒吃夠?”
一個充親兵的老賊剛要去吩咐,被身旁的于氐根伸手攔了下來:“我去吧,不比當初了,時下沒啥渠帥,副渠,小帥的了,各寨顧各寨,我去說好些。”
“把左校叫過來。”
丘后背風處,三個一身布衣外罩扎甲,皆席地而坐,正在吃干糧餅子的張牛角,褚飛燕,左髭丈八同時循聲望了過來。
“我再接濟他五十張盾。”
張牛角邊啃餅子邊道,“問他愿不愿意第一個沖,搶來的輜重,我這份分他一半。”
“一半?”
坐著的左髭丈八咳了口豆沫出來,一抹扎髭,瞪眼道,“老張,你不過了?”
“輜重多少事小,再不勝才沒法過了。”
張牛角隨手折了根草莖,一點點的放在牙間咬斷,“并州都遭賊了,別說出上黨去劫州府,涼州那幫天殺的羌氐賊,還想進山搶咱們呢。”
說著,又是滿臉無奈,“這世道真是賊都沒活路了,困守瘠山溝溝,咱糧不夠。出山掠冀州,時下更是越發艱難了,那幽燕來的李軒不是庸將,難對付呀。”
“那位邪主的路子太邪,咱摸不透人家的路子啊。”
左髭丈八嚼著餅子,也是一臉糾結,“貌似騎兵名將,僅帶兩千余騎,就可驅馳冀州數萬郡國兵,偏是傳聞騎馬都不利索。冀州各郡縣原本互不統屬,一團散沙之民,人家都織節好了,布的天羅地網一般,偏偏咱還看不見,撞上的次數多了,才發覺怎么回事。”
說著,又是一嘆,“我倒寧可皇甫在冀,明刀明槍的來,起碼勝敗有數。跟這位對戰,勝不知勝否,敗的多了才知敗在何處,怕是比皇甫還要高明些,布局太正,用兵太詭。”
“不是咱老兄弟里有愛下圍棋的,咱時下都想不明白。”
張牛角聞聲也是苦笑,“這八成是哪個鬼谷子一樣的隱士教出來的弟子,出山禍亂天下來了。
皇甫嵩,朱儁,盧植,董卓皆做過冀州一方節鎮,都沒用兵到這個地步,不過兵來將擋,喊打廝殺,比咱也高明不到哪去。
可這位太不一樣了,咱就是敗了,都不知道敗在何處。想明白上次敗在了何處,下次又敗在了別的地方,有多少是咱還沒想明白的?
咱開始遇挫,只想明白了人家是塢堡擋咱們,耗咱的糧。再遇挫,明白了人家是用郡國兵,義軍粘咱們,驅鄉兵以充仆從,耗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