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第一句話,陸謙就明著告訴所有的人,水泊外又一批兩千左右的官軍,不兩日就要抵達。這支官軍與先前并不一樣,乃是正規官軍,有兩個禁軍營做核心,外加四個廂兵營,領兵大將是濟州府兵馬都監蔣磊。
“弟兄們怕嗎?”
臺下鴉雀無聲,陸謙自問自答,“怕,當然怕。我陸謙都怕,你們怎么不怕?”
“一個禁軍營五個都,四五百戰兵,上百戰兵披掛鐵甲,余者也都為皮甲。有不少于二百張戰弓,每一張都能射到七十步遠,還有上百張神臂弓,三百步外也能力透重甲。唬人
就是那不堪戰的廂兵,著甲者也有三成。休管是鐵甲、皮甲、紙甲,都比我山寨弟兄們身上的單衣耐上百倍。
正面陣戰,十戰無一勝算,我陸謙怎能不怕?
然而,我們怕就有用,怕就能讓這支官軍不戰而退嗎?
不能。
能讓官軍落荒而逃的,只有打敗他們,打痛他們。教他們不敢正視我梁山好漢,叫他們聽到我梁山名頭就膽顫心驚。
此即乃我陸謙身為山寨統兵頭領之重任。”
“兄弟們都是苦命人,有的受鄉紳逼害,有的被污吏迫害,還有是受那士紳讒害,如唐伍者比比皆是。都家破人亡,食不果腹,以至于落草為寇,也是為搏一條活路。”破唐廟后,唐伍的名字在山上也響亮起來,他的經歷對嘍啰們來說,很有感染力。
“還有如陸謙這般,被那狗官所害。大家各有各的因由,各有各的苦衷,都是被逼上梁山。”一場成功的演講有很多進行方式,接地氣就是其中之一。這能調動聽眾興趣,產生情緒上的共鳴,熱絡現場氣氛。就比如現在!
“但我告訴大家,告訴你們,我輩眾生所受苦難之根由都只是一個——”陸謙很輕易的把梁山嘍啰全部混為一談,沒有引發任何歧義,大家都是受壓迫欺凌的么。他眼睛慢慢掃過全場,七八百嘍啰,包括一部分俘虜,這一刻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因為我等無力也。”
“虞侯、秀才、市井小民、農夫,且不提我輩先前身份之高低貴賤,有甚異同,直面害我之力時候,均無那還手之力。是以他們才能任意的欺凌我等,奪我財富,奪我性命,奪我全部。”
全場所有人都靜靜地聽著,看著,看著高臺上怒發沖冠、嘶聲力竭的陸謙。
“直到我輩人聚嘯梁山,昔日仇寇焉敢再欺負于我?彼輩只聞我聲名而膽寒。”
“此是為我輩同心協力,力大難欺矣。”
“或是有人罵我等賊寇強匪,辱沒先人,令祖宗蒙羞。便是我輩之中亦會有人覺得我等是在行大逆不道之舉,早晚或都要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然不如此,我輩人早做那刀下鬼、餓死鬼、屈死鬼、冤死鬼也。”
“晚死豈不勝過早死?”
“且此事因由焉能怪罪我等。皆世道不公!官司污黑,惡人不報。”
“如此之人不念我等哀事,一味輕蔑,迷糊人也。豈不知那哀事一遭落到他輩頭上,其人就只坐以待斃乎?”
“我陸謙凡夫俗子也,自愿生而不死,還要活的快活。如此一日,聚嘯山林,天不管我,地不拘我,勝過那茍茍且且十載性命。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無人愿坐以待斃。只是為生存也。
況且還有如唐伍者,不報仇雪恨,他日九泉之下豈有顏面去見父母祖宗?”中國的農民絕對是誠樸的農民,要是世間沒有那么多的不平事,要是讓人能夠衣食裹腹的過活,就算跪在外族韃子的腳下一輩子,就算幾百年后腦袋后頭綴著一根豬尾巴一輩子,也不會有幾人想過造反。這都是因為被逼無奈,不聚嘯山林就沒第二條活路可走。
操場上依舊鴉雀無聲。但是一個個人都情不自禁的攥緊了自己的手,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啊,不到走投無路,不到沒辦法生存,誰愿意冒著大不韙來投奔梁山泊?
想想自己忙忙碌碌一整年,冬天里照樣缺吃少穿,年年有人餓死,他們都不敢渴望著有一片自己的地,只渴望著能有糊口的糧食,能夠讓一家人全全活活兒。他們不會奢望著大富大貴,只愿意能過活。就是那市井中的地痞無賴,說起來也可憐,名聲都爛到了家又能賺幾個大錢?頂多是顧著了自己一張嘴。還要時不時的給那些富貴權宦人家當狗來使喚。
陸謙的話說進了他們的心坎里,要是有活路,他們才不提著腦袋投奔梁山泊呢。
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了,陸謙高聲點了幾個嘍啰上臺來。
這是朱貴這幾日調查的成果了。這幾個嘍啰來自濟州府城,其中兩人是一張姓豪強的佃戶。
“俺大伯的二娃,說來還是俺堂兄,那年剛才六歲,濟州鬧災荒,他就偷摘了東家桑樹上的幾把葉子。被東家養的狗腿子抓到,才六歲大的孩子,用大棍打得他混身青紫,并且罰了俺大伯五貫錢,五貫錢啊。俺大伯為了還債,只好去向親戚借錢,直至十年以后,這筆債還沒有還清。”
“……俺綽號疤瘌頭,大伙只瞧俺禿頭上盡疤瘌,就給俺取這諢號。可你們都不知道俺這頭是怎么遭禍害的。三年前俺家娘子被莊上大戶的侄子糟蹋了,俺就動手打了那個**,被那大戶差人拿住,拴住頭發吊起來毒打,俺這頭皮就從腦頂上裂開了,人栽到地上,好懸沒死。但俺娘子死了,被那**搶了去,當天就死了。俺就殺了那**,逃出村來……”
陸謙在一旁靜靜的聽著。在七八百年后更加黑暗的滿清時代,丑妻薄地破棉襖,被稱為農家的三寶。只想一想,那就充滿了心酸。
北宋的農民一樣艱苦,或許比八九百年后要強上一些,但本質半點沒有改變。
“前幾年鬧災荒,俺村的大戶對佃戶們毫不留情。打下的糧食還不夠自己糊日,可是大戶硬要俺們把租子交齊。俺們就是想拿自家的地抵租,但被拒絕。俺家為了交齊租子,被迫向別人借糧。租子還清以后,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充饑,俺爹娘不到開春都餓死了。
那年災荒有多厲害,大伙都知道,到處是死人。可俺村的大戶把一切能征收的欠租都催上來,積在自家后院的地穴里,等糶售高價。那好多糧食都因儲的過久霉爛掉了。”
陸謙站在臺上,目光犀利的掃視著所有人。“大伙可知道不日后領兵前來的州府兵馬都監蔣磊是何許人也?這位兄弟所說的把佃戶逼死,把糧食儲爛掉的大戶,就是他的小丈人。這大戶姓張。害了這位兄弟娘子的那狗大戶的侄子的親哥哥,就在蔣磊手下當差,那狗大戶也是姓張。”
“俺們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同鄉,兄弟們有的是人知道。那狗大戶就是莊上的張大戶,那老狗,仗著他閨女給蔣都監做了妾,橫行霸道,魚肉鄉里。俺就是死了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他。”
疤瘌頭淚流滿面,他身邊的嘍啰想起死去爹娘,想起逃荒路上死去的兄弟,也恨得呲目欲裂,兩只拳頭狠狠地握著,指甲掐進了肉里,鮮血直流,都不知曉。
“殺,殺。殺了那老狗,殺了蔣都監。不殺他們,我死了無顏見我爹我娘。”
陸謙眼睛也有些泛紅,一股叫他汗毛都倒立的殺意在胸膛里翻滾,“弟兄們,世道黑濁,張大戶此輩惡人該不該殺?”
“該殺,該殺。”底下的嘍啰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觸動了傷心事,不少人已經淚流滿面。
“官司污穢,蔣都監這種惡官該不該殺?”
“該殺,該殺。”便是那些被拉來的俘虜中都有一些人高叫起來,雷鳴一樣的呼聲叫后山被軟禁起來的王倫嚇的膽顫心驚,直以為自己罪證被曝光,陸謙已掀動嘍啰來撲殺自己。
“兩千官兵算什么?鐵甲神臂弓又算什么?爺爺知道咱山寨軍備淺陋,才不會正面于他們拼殺。那狗官要想滅我梁山,就先越過這浩蕩水波。”
“這梁山泊就是爺爺們最好的甲胄,再厚實的鐵甲掉進了水里,也是那只能沉底的鐵王八。”
“咱們兄弟怕他們嗎?”
“不怕!”近千人一同吶喊,那聲浪,那感情,仿佛一股滔天浪潮涌來。
陸謙也好,劉唐朱貴,杜遷宋萬也好,這一刻自覺渾身都是力量,別說是兩千官軍,就是兩萬也不叼。
“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一面杏黃大旗陡然從旗桿落下。
陸謙本是不打算把這個大殺器現在就拿出來的,但卻不想王倫自尋死路,被自己的心腹給掀翻了,那他還不趁熱打鐵?這幾個字一出,果然大威力,杜遷宋萬自再無芥蒂,雙雙拜道無有二心,只愿牽馬墜蹬,效犬馬之勞。
“當今朝廷不明,縱容奸臣當道,讒佞專權,設除濫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這滿世的污黑于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就都為我梁山之敵。我等今后不劫來往客人,不殺害人性命,只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殺出一個朗朗乾坤,清平世界!
“官司不管的,爺爺們來管;官司不收的,爺爺們來收。只要諸位兄弟同心合意,同氣相從,共為股肱,共聚大義。便是外有百萬大軍壓來,陸謙要有一個怕字,叫我做那小娘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