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綠盈門,晴光瀲滟,正是風和日麗好時節。東京城內是萬紫千紅,達官顯貴繼續紙醉金迷,可一道忽如其來的傳言,卻似一陣駭人的暴風雨,以最猛烈的姿態最快捷的速度,將這里所有的旖旎絢爛全都風吹雨打去。無數昨日里還沉浸在吃喝玩樂溫柔鄉中不愿復起的官僚們,匆匆提上了腰帶,披上了官袍,一個個如洪水來臨前的老鼠一樣,開始了縱橫交錯的大串聯。
——高俅死了,二十萬官軍大敗,元老重將多有折損。官家啟用剛剛回京的童貫為討賊大使,坐鎮京東,圍剿梁山泊賊寇。
這無論是任何一條都能在東京城內掀卷起驚濤駭浪,何況是數條連發。
何況東京城內小道新聞傳遞的最快,這里可是有現今世界上獨有的‘小報’體系。那官兒們早晨剛知曉不久的消息,午飯還未吃時候,無數小道傳聞就已傳遍了東京城內的諸多大街小巷,瓦肆勾欄。
那蔡京府上,更已經是滿堂的肅穆。那里還見得到前日夜宴那小王都尉時候,滿京師貴賓濟濟一堂,東雞兒巷、西雞兒巷的幾十個姐兒們,歡歌艷舞,吹彈歌唱的熱鬧?
現下的太師府里,早是滿目肅然,便是下人都不敢高聲說話,更不會有人偷懶耍滑,在當值時候耍錢吃酒。
非常時候行非常之事。抓住了打死都不會有二話。
蔡府的廳堂上,非是厲害角色都沒個落腳之地;就是那門房中等候之人,哪一個又沒根腳的?
高俅這么一死,他是一了百了了。皇帝還要向天下人證明自己抬舉的非是個大笨蛋,如此便也不會再降罪于高俅。那么他留下來的漏洞就需要蔡京、楊戩、梁師成、鄭居中等人來背鍋了。這口大鍋可不是換了個童貫便能對付得了的啊。
他們先前都在盡可能的壓榨齊魯百姓,驅使著貧民佃戶投奔梁山泊,原因就在于他們堅信高俅的大軍可以完美收底。而現在兜底的人自己露出了一個大洞,事兒還能不大么?
現下看,那打去年入冬后開始,那有一個算一個,就都是在自己作死啊。
東京城是一座看政治的城市,別看這兒有諸多的商賈大戶,有上百萬黎民百姓,可他們半點作用都沒有。主導這座城市的是皇帝的意志,控制著這座城市的是蔡京、鄭居中、楊戩、梁師成等少數幾個人的思想。這就仿佛是一個裁判和一座大大的棋盤,趙佶高高在上,執掌勝負,可他卻從不會去觀看那一枚枚的棋子的命運究竟會如何,他的目光只會垂落在幾名棋手身上。
蔡京在棋手當中本是盟主地位,可隨著他年事漸高,他盟主的地位正搖搖欲墜,這個時候又添進來童貫這個塊頭龐大的棋手,對他的沖擊力可想而知。
蔡京是一百個都不愿意看到童貫回歸的,童貫與梁師成、楊戩的聯手,危害太大。以至于他都要與鄭居中暗中達成一致了。
畢竟這外朝和內朝就是東風與西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方壓倒東風。
童貫從皇宮里走出,都還沒到家便接到了蔡京的邀請。童貫也不想與蔡京、梁師成等有太多的瓜葛,對比內地的局面,他更愿意將精力花在西北。
只要他在西北能不斷地榮立軍功,他的地位就堅固不可動搖。這就仿佛是兩條路,“內圣而外王”與“外王而內圣”,他童道夫后頭的一條路都要走到巔峰了,可不想改弦易轍。只是這個局,與會之人都是重要角色,便是他都不能不去。
童貫心中千百個念頭轉過,對于身邊兩個捧著御賜之物的內侍說著的奉承話、恭維的話,卻是半個字都沒有聽進耳朵中。而這倆內侍顯然知道童貫沒有聽入耳,但還是一味的奉承著。趙佶賜予童貫的賞賜那就是最甜蜜的藥引子,輕易地可以引出一大籮好話。童貫想來不把這些順耳的好話當做一回事,場面話罷了,當真你就輸了。
驅馬趕到蔡京府上,便見到蔡攸、梁方平已經在門外恭候。整個巷子自從入口便被軍馬看守,閑雜人等已經悉數被驅趕開,對面的茶舍酒館外停的盡是轎子、馬匹,無數穿緋服綠的官員都在伸頭看望著。
童貫下馬,蔡攸第一個迎上去,“樞密使大駕光臨,我府蓬蓽生輝,里面請!”這態度很謙卑了。這可是當朝的宣和殿大學士,淮康軍節度使啊。
可只有更謙卑,沒有最謙卑。蔡攸的態度若只是兒子,梁方平那就是孫子。這人卻是內監中的后起之輩,也擅長武功——這是老趙家家奴仆的優良傳統,可說是童貫的接班人了。只是這種“接班人”在正主面前往往卻是最不得好眼的。
現在梁方平雖已經被列入‘十惡’之內——六賊十惡,可前輩們的‘光輝’著實是太過刺眼,把他們都給遮掩的尋不到了。朝野眾人提起童貫都咬牙切齒,可聽聞他的名字,多有茫然不知的。現下的梁方平還不是統領河北、京東兩路制置使的朝廷重將,更不是十年后帶兵十二萬駐守黃河防線的‘國之柱石’,在童貫面前是畢恭畢敬。
“童樞密今日榮膺懋賞,圣謄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與有榮焉!”
這話說的叫童貫都樂起來了。這態度放得太低了。
“此乃皇恩浩蕩。老夫無功受祿,談不得光彩。”
搖頭晃手,童貫古銅色面容上滿滿的慚愧,高大健壯的身軀是應的蔡攸與梁方平只弱不禁風,再配上頷下花白的旺盛胡須,這童道夫那里有半絲兒太監的模樣,完全就是赳赳武夫。這人因為進宮的晚,胡須已生,聲音粗礦,平日里還都以這種‘男人氣概’而自傲。尤其是在進入軍界之后,更無時無刻不將自己當做一“功勛老將”。許多年如一日的表演,如今已經刻如骨髓,言談舉止不需要刻意去秀,便就是如此模樣了。
蔡攸、梁方平都是見過鄭居中的,兩個樞密使做下比較,童貫這太監倒比鄭居中這個男人更有沙場宿將,當朝樞密使的味道。
“童樞密休得過謙。這兩日里,官家為了京東梁山泊匪寇之事,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樞密一來,官家就高興非凡,榮典迭頒,還將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訊!”
高俅的慘敗叫蔡京等人全都明白,想要盡快彈壓下梁山泊匪軍,他們能夠依靠的就只有童貫麾下的西軍。如此,也怪不得蔡攸、梁方平將自己態度放得這般低微。
實乃高俅的慘敗,以及淮西王慶和關乎江南匪寇的報告,叫蔡京等人心驚肉跳了。
這梁山泊位居齊魯東南,距離江南可只有一個江淮,后者也非多么要緊的地方,可是無太多的兵馬匯聚的。特別是項元鎮部和劉夢龍部的大敗,那淮南就更少見精兵了。
這梁山賊軍如果只居于梁山泊,只居于濟州府,到也不算什么。大不了便是一個府么,大宋朝幾百軍州,丟一個怕甚?可梁山賊軍若是南下江淮,與江南的摩尼教合流一處,那害處便就大了。
這些一個個早吃的肥腸滿肚的民蠢,可是不知道那梁山泊內,自始至終都有一個以天下為重的大才,在時時刻刻為著這個污黑骯臟的朝廷考慮著的。
東京城內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沖的是落花流水,好不凄慘。可梁山大寨內,休說留守的兵馬,便是那數萬的俘虜,都因為梁山大軍的得勝而欣喜若狂。
后者自己覺得自己還保持著對大宋朝的忠誠,但亂軍當中,誰又敢保證他們不會被朝廷的得勝之軍,順手砍掉腦袋,再貼上亂匪叛黨的標簽呢?
如喪考妣的人自然也有,但這當中絕對不包括宗穎。后者已經表明態度,傾向于梁山泊了。
“十節度十去其七,數萬烏合還分兵三路,豈不聞插標賣首爾?”
“這梁山泊有精兵六萬,大頭領以得勝之師橫掃齊魯,周遭誰人能抵擋?就是兵進京畿,也當如入無人之境。更有摩尼教起于江南,王慶起于淮西,天下板蕩,社稷動搖。那東京君臣便是急掉西軍入關,又豈能叫西夏乖乖安服,不趁機熬兵關西?家鄉戰火連天,出關之西軍又如何能安心?且天下板蕩,朝廷錢糧賦稅銳減,西軍雖然敢戰,沒了錢糧,卻就看還有幾人愿為宋室出力效命?……”
“自趙宋立國,賦斂煩重,可謂數倍于古時。如今天下黎民苦宋室苛政久矣。而陸大頭領仁義之名廣播天下,但凡舉旗,頃刻間便能云集十萬之眾。蒼生黎民受此鼓舞,群起響應,宋室江山頃刻間就能打翻在地。”
“諸位將軍都是有才有德之輩,為陸大頭領愛惜之人,不然早就如李成那般被砍了腦袋。如此何不就此歸順山寨,跟隨大頭領鞍前馬后,亦在疆場上搏出一個光明出身?”
宗穎作為一個讀書人,那目光就是看的清楚,曉得梁山泊與東京城水火不相容,梁山這反旗是必須一路打到底的。想要真正的安穩,那就必須推翻趙宋。是以那節度使藩鎮啥的,他雖然知道,卻根本不放于心上。
張口閉口說的就是造反,對呼延灼、張清等人灌輸的就是再立乾坤。
當然,這種‘勸反’的過程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宗穎來見呼延灼他們時候,便也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與他們磨上一磨。他家夫人說他是自討苦吃,宗穎做笑道:“何為自討苦吃,進身之階也。”休管那成與不成,先叫陸大頭領看清楚他宗穎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