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光景,頭頂驕陽降火,東京城外的護龍河河岸上,楊柳依依,仿佛垂下萬條綠絲絳。
時局的變化并沒有驚擾了這些時間久遠的垂柳,這是一座愛柳的城市。
東京的宮城、內城和外城皆有護城河,名“護龍河”,闊十余丈,濠之內外,皆植楊柳。東京城又有汴河、金水河、五丈河和蔡河四條河流貫穿城中,河岸亦皆植楊柳。這樣一座由皇家、寺觀和私家園林與街道河渠的園林綠化點綴著坊里整齊、屋舍儼然的東京城,可從想見,若俯瞰汴京,三層城郭環繞,巍峨輝煌的皇城,處于城市的中心,象征著封建王朝的至高權威。周圍街巷井然,商業繁榮,河渠縈回,湖泊星集,百余座園林像璀燦的明珠一樣棋布于城市各方,那將是一座多么美麗壯觀的城市啊。
若非是梁山軍崛起,如此季節里,河岸楊柳低垂,當是東京城內文人雅士,才子佳人(花魁頭牌)由衷喜愛之地。可是一個齊魯之地崛起的梁山軍叫著一切化為了昨日煙云。
“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這些軍士民壯,不要替趙官家賣命!那些個上城來的漢子,還沒有見過俺梁山軍的本事,今天便讓你們開眼。爾等切莫不惜性命。”
轟天雷在陣前這么一叫喊,便是與東京城軍民亮了個開場白。整個過程里都被一群重甲盾手遮掩的密不透風,生怕被城頭床弩給狙擊。
“無膽鼠輩。這般茍且也稱好漢?”劉子羽怒罵道。身旁他老子劉韐則一臉鄭重的看著城外已經豎起的梁山砲。
“父帥休信那些無妄傳言。世上安有如此厲害的石砲。東京城城高池深,非小城可比,休說只是二十列,便是二百列也是白瞎。”年少氣盛的劉子羽都沒有見過真正的石砲轟擊。
而這邊凌振言語罷,便返回砲陣上。那等候著的二十架梁山砲隨即開始猛轟。
眾炮齊發。斗大的石塊遮天蔽日,挾著巨大動能和勢能,呼呼風響,聲威赫然。
每塊石塊砸到城墻,都可以明顯感到城池在震動,樓櫓中砲,立即倒塌,四處泥土飛揚,木屑飛濺,人不幸被砸中,直接成為肉醬!
而當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縱火彈劃過天空的時候,猶如一道道耀眼的流星從天際滑落。城池內外登時燃起火來,一聲聲“這不可能”的質問回蕩于劉子羽的心底。
伴隨著一顆顆火流星墜地,伴隨著震耳的轟鳴聲響起的卻往往是陌生的爆炸響聲,一股股濃煙在東京東面的朝陽門附近升騰。
四面飛濺的填裝物——鐵砂、碎鐵、碎片等,帶著巨大到血肉根本不能阻擋的動能,撕裂著自己前方的一切。如果這種燃燒著烈火的木殼縱火彈落到人群中了,那真就是一場悲劇。
木殼浸透了桐油,在巨力的撞擊下,蹦飛的木片木刺殺傷力并不比刀片箭頭要弱。而至于內中掩藏著的數量不少的鐵砂、碎鐵、碎片,殺傷力就更不需要多言。
除了這些,木殼彈中還隱藏著少則四五袋,多則七八袋的縱火物。它們并不會被巨力給震裂,而只會遠遠的蹦飛出去。因為它們外頭套的都有一層藤條編制的彈框,以保證縱火彈在觸地的那一瞬間里頭,不將那內里的爆炸物給震碎。
火藥配方經過調制,爆炸力進展不大,但燃燒起火的效能增高了不少。內里用粗布絲絹包裹,裝入竹筒之中,外留有火繩,藤條也已經過桐油的炮制,保證只要軋染上一個火星,便能熊熊燃燒起火。
事實證明,如此布置下,這些竹筒裝著的粗布絲絹包裹的藥包一樣能爆炸。雖然不能保證百分百,有個七七八八還是不差的。
雖然那么點的火藥包爆炸后的殺傷力幾乎沒有,完全就是一大爆竹。但一聲聲的爆炸,無疑能叫人心頭更怕,叫朝陽門內外的守城軍丁更是驚慌。
劉韐看著左右驚慌失措,抱頭逃竄的兵丁民勇,又氣又怒。這般亂躥,豈不叫城外的賊子小覷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便叫折家軍上城了。“來人,速來人。于我傳折可求,叫他引一營府州軍來此坐鎮。”
后者作為去年一戰的殘兵敗將,如今卻是劉韐賴以守衛東京的主心骨。當初從濟州城下逃避徐州,轉淮南西路,經濠州、陳州,始兜回東京的折家殘兵,總數只剩下了三千人。這些日子里為劉韐依為長城。
訓練丁勇,布置防御,巡哨治安,種種方面都有他們身影。
只是東京城大,就折家軍這點人手,落到東京城中就直若撒了撒胡椒面。
陸謙不急于奪取東京,他更希望趙佶能忍不住派出兵馬來援。那樣,他就可以圍著東京城來吃掉宋軍所剩不多的即戰力了。
如是,頭日還是二十架梁山砲,第二日便上漲到了五十架。只是那木殼燃燒彈的投擲數量大大減少了,更多地變成了簡單的木頭縱火彈。
東京城外有的是百年老柳木,砍來分段,那就是現成的木彈。同時,城外的一些園林、莊園中的石雕、奇石,甚至是栓馬莊,也被陸謙使人拉回。
整個‘炮轟’的逼格雖然瞬間下降了N個檔次,可是無所謂,陸謙是拿朝陽門做一只雞,他在殺雞儆猴。他在耐心的等待城內升起的化學反應。
東京城中可非只有留守劉韐一人,整個留守司大大小小官員上百,只說掛的名號的,便有副留守、知留守事、少尹、同知留守事、同簽留守事、留守判官、留守推官等等。
劉韐自從上任之后,是一直盡心竭力的主持大局,招攬丁壯,增強武備。甚至主動將家眷悉數接入東京城,以安定城中軍民之心,惹得士林朝堂一片贊許。也使得手下佐官亦不得不跟進如是,一時倒真給鎮定了人心。卻也惹來了手下官佐無數的埋怨聲。
人心復雜,不可求眾人如一。東京留守司其他官員就盡他這般的忠心為國嗎?
此刻那留守推官劉豫的家中就是一地的雞飛狗跳。早在梁山軍出沒東京城外時候,他就有意裹著家眷逃離。為求穩妥,還以商討正事為由宴請劉韐,結果只放透出一絲兒意思,便被劉韐嚴斥。
“劉彥游,休說此話。汝身為朝廷命官,豈可如此貪生怕死。不但愧對朝廷,更枉讀了詩書。賊兵犯境,朝廷榮辱,數十萬軍民性命,你全不在念中,只要送家眷和你搜刮來的金銀錢財西去,真好不混賬。”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今遭危難,我等臣僚不能盡忠保國,以救時艱。豈為人臣?平日讀圣賢書,所許謂何!卻于此時作此舉措,生何面目對人,死何以見先帝!?”
“今日之過本官且給你記下,看往日的情面上,權且寄下你這顆狗頭。若你再敢做二次言語,或是蠱惑他人,亂我軍心,敗我士氣,我必便先斬了你這賊子首級雪恨。”好幾日都已過去,當日劉韐的斥責之言,劉豫卻還歷歷在耳。平日但凡見到劉韐,就一陣心驚肉跳。
那劉韐已下令全城戒嚴,閉了四方諸門,叫人逃命不得,如此劉豫只得在后院中來回打旋轉。即便兩日里被朝陽門內外陣仗嚇的心驚肉跳,卻也無可奈何。便是今日,聽說賊軍石砲更見繁多。劉家上上下下都益發焦急萬分,各房屋里收拾好了的細軟,成捆的堆著,卻是移動不得。
城外的喊殺聲和石砲擊發聲,只聽在耳中,就叫劉豫渾身打顫。他自從中了進士,生平作的就是太平官,哪里經歷過這事,坐在大椅上只一味發抖。幾位年輕的美妾,隔著屋子,只是嗚嗚咽咽的哭。
劉豫聽了是心煩意亂,好容易城外聲響消停,叫他有了點力氣,便發作道:“你們這樣鳥亂,益發教我沒個安排處。”
這般一句話那些個妾室自然不敢啼哭,卻惹怒了他夫人錢氏。這位才是劉家的真正主人。
劉豫從元符年間中進士,至今也十七八個年頭。如是真有才能者,東京留守司推官自然做得,可劉豫顯然是個沒本事的。他早前可還在兩浙路做察訪,正撞上方臘起義,嚇的屁滾尿流的逃回東京。如今不被追求反而做了東京推官,那全仗的是他渾家娘家的勢。
他夫人姓錢,出自吳越錢氏。那可是兩浙路上的第一名門。自錢弘俶納土歸宋之后,錢家的富貴就算有依靠了。比如說那章獻明肅皇后劉娥之兄劉美的老婆是姓錢,宋太宗第九女獻穆大長公主之女的夫婿姓錢,宋仁宗女慶壽公主的夫婿也姓錢。且這位公主還是少有的長壽公主,至今仍在,為宋宗室最長者。錢家富貴延傳至今,百多年福蔭不絕也。
錢氏一副抓破老天臉的架勢,拽著劉豫不依不饒,大聲的哭罵。“早就教你推辭,只管說我有病便是,劉韐還真能把我抓來東京不曾?你卻顧慮這樣,牽掛那樣,以至于有今日之禍。你那牽掛顧忌的士林又能幫你個甚?一群嘴上逞能的措大,百無一用。現今劉韐那廝下令關了城,把我們都關在城里等死。他倒能搏個好聲名。”
“那洛陽城中有多少人在尋歡作樂,紙醉金迷?偏就他姓劉的忠貞。趙官家兀自在花天酒地,卻教我等來盡忠保國。”
劉豫嚇了一跳,忙把手搖擺:“這些話可說不得。夫人啊,你且緩幾日,現今正是要緊時候,那諸門都是劉韐的人在把守,便是再想章法也是無用。且緩等兩日。”
錢氏與劉豫是多年夫妻,一看劉豫模樣就上了心,叫道:“你莫非是有法了,快說與我聽。”
劉豫連連搖頭,這事兒才有個眉頭,不可多說。“夫人休要多問,只管放心便是。”是死活不吐出一個字來。如此倒是叫錢氏更加相信了。
當夜,東京城外又響起了連片的喊殺聲。此乃梁山軍擾敵之計,只做虛張聲勢,搖旗吶喊。實則并無真正威脅,然劉韐哪里敢有懈怠。嚴令手下軍兵丁勇,夜間枕戈待旦,時刻警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