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無云。
成熟的大豆與高粱,沉甸甸一片,高矮之間金黃色與青翠彤紅交織,仿佛是一層顏色絢麗的毯子鋪大地上。
相距益都有百里之遙的淄州州治,熟透的大豆隨著清風翻滾,就宛如一片金黃色的海洋。
新任知縣李旭即李若虛束手立在一片田地邊,看著這金黃色的一片豆地,臉上也是抑制不住的笑。大豆可是好東西。
雖然那豆油少有人吃,內中有故豆腥氣,取之不掉,更多用來照明,可豆餅之價格卻是不菲,乃喂養牲畜之上佳之物也。官府敞開來收購,四季不絕。更休說大豆可制豆腐,后者亦是梁山軍四季皆需之物。豆腐、豆醬、豆乳、豆皮、豆干、豆芽等等豆制品,不一而足。
官府的高價收購叫今年夏麥收后種植大豆的百姓,明顯超過了高粱,如今秋糧豐收在即,城外百姓已經出動,歡喜的迎來收獲。
李若虛自然不會在這個當口穩坐在衙門中,便是州官在此刻都還要到地方上巡視探看,他一初來乍到的縣官如何能這般大刺刺?何況他本身性格本亦屬務實,當初在洺州老家,小弟李若水高中進士,他大哥多迎來送往,此家中經濟則由李若虛擔當。那雖不會親下田畝耕耘,但對農事卻有一定之了解。如是就巡視縣境地方,今日正在白水鎮上。
“相公。”屬下一小吏奔走來,“速速回白水鎮,鎮中來了貴人也。”
李若虛“啊”了一聲,問道:“可知道來的是誰?”
“不曾有告,只那人隨從一員出示了官憑,還直言與相公有同科之誼。”誰都知道這位初來乍到的李相公乃今科進士及第,如此說來那貴人來頭可半點不小。
李若虛微微發愣,繼而忙叫回鎮去。
旁邊仆人迅速牽來一匹馬,李若虛翻身上馬,帶著兩個配馬的官吏,其一是白水鎮鄉官,就直奔鎮上。
“莫非……益都那邊來人了?”剩下小吏議論紛紛,望著縣太爺遠去方向,就有人如此想道。早前夏糧豐收時候,益都亦是派出不少人打探地方實情。
見三騎很快便沒了蹤跡,諸人只得搖搖頭,繼續巡查田間情況。那議論的話題就轉到了李若虛這位縣太爺身上了。
今科殿試,李若虛名列第六,按理留在益都不在話下。但這位爺卻主動來到了地方。雖然眾人都稱贊其敢任實事,但所有人心里都知曉,李若虛如此做,必是受了那般一句話的影響。
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韓非·顯學。
據說這句話會被刊印在下一版的《施政計要》的前言里。大王更親口言語:基層鍛煉乃文武官吏成長之必須課也。所以,就不要去摳字眼,去扒著時代背景去說什么韓非子的‘真意’了,陸謙明明白白的說道了基層。
李旭打馬奔到鎮上,在鎮公署門前見到了一個熟人,常同也。今科第一人,狀元及第者,慌忙滾鞍下馬,飛近前來,說道:“李旭有失迎迓。”說著便拜。常同答禮。
二人敘禮罷,常同向內一示意,帶著李若虛就進了去。彼時李若虛如何還不知道內中人是誰?就他所知,這常同可是在秘書監任職。
深深吸一口氣,整整衣冠,這方繼續大步走入。
“李旭。”一聲輕喚,他踏入大廳同時響起。
望著廳中那人的面孔,李若虛直接拜倒地上,行禮道:“李旭見過大王。”其身側坐著二人,右側之人是本州兵馬使鎮三山黃信,另一個雖不認得,地位卻明顯要高出黃信一籌來。
“快起,快起。”陸謙喚李若虛起身,上下打量一番,方笑的說:“多日不見,你倒是清瘦不少。”這人是本屆進士之中,是第一個要求下地方為父母官者,也是科舉名次最佳者,更是錄取之二百人中來歷不明者之一,陸謙對其印象深刻。
“我已問過黃信,你到任時日不長,但做事踏實務虛,如此大善。”陸謙的夸獎叫李若虛欣喜若狂,但他性格謹慎,再是歡喜也不表露在外。待陸謙問起秋糧之情,便收拾心情,鎮定精神,一一為陸謙道來。
從一縣秋糧田畝,到大豆高粱收獲之畝產,再到接下日子里抽調民壯,興修水利,修補道路,乃至著手設立縣學,聘請境內名師,招募生員。一五一十,點點滴滴,相關數字、規劃、耗費、人名等等,信手捏來,無有打嗝。
要說陸謙早前夸獎時候還有些虛假,更多是看在他頭頂氣柱一片忠誠的份兒上,那如今可就是真心歡喜了。
“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該如此模樣。須知道,作事必須踏實地,為人切莫務虛名。”
李若虛一拱手,恭敬回答:“臣身為一縣之長,此乃分內之事。”
依舊謹慎恭敬,面對陸謙的再三夸獎。
“敢問大王,今日行過白水鎮,可此留宿此地?亦或是去往淄州城內?”
陸謙再叫李若虛那倆根本小吏喚來,這二人已經知曉陸謙的身份,見到陸謙時候人都直哆嗦,好半響才見鎮定。彼此一番對話,也叫陸謙對現如今的鄉官和縣一級官府有所了解。二人退下去,李若虛問道。若陸謙留宿白水鎮,他也好提早令人收拾出院落來。
“稍后我亦要出去轉轉,今日怕是來不及離開,便留宿一晚,明日再走。”陸謙斟酌著說道,過會兒他還要去看一看白水鎮新兵營的新兵。這淄州的新兵營就在白水鎮南。
這是后續招募的守備軍士兵,田虎王慶眼看要痿,大戰許是冬季里就要來臨,梁山軍這些日子里始終在擴充守備軍,再擇其精銳上調預備軍。這實質上是一重組預備軍的動向。“不必太麻煩,我對此不甚講究,你不必于此事上費神。只需尋一干凈院落,能住一宿即可。”
李若虛應聲退下。
陸謙可以這般說話,他卻不能真這般行事。依舊喚來白水鎮鄉官,令其將鎮公署把握的幾處院落中最精致的一處迅速收拾出來,務必天黑前整理干凈。
諸多事宜,是小心盤問,細心安排,唯恐不周。陸謙見了也只能苦笑,而不去制止。否則還不知道這人夜里該如何的忐忑不安呢。
申時正后,換算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多,太陽都偏西了。
新兵營外一處酒館中,幾個休假的士兵卻依舊在喝酒,陸謙帶著花榮、黃信趕到時,正看到一領口黃框紅杠的漢子,兩眼發紅,啪一掌拍在桌子上,“干他娘,老子再不想每日跟群撮鳥殺才混在一起。”
黃框紅杠,此已經是指揮使一級人物。陸謙看著都有眼熟,目視黃信,后者拉低了頭上氈帽,說道:“哥哥,此人姓趙名安,乃是當初水泊里的老人。許是哥哥你都覺得眼熟。”
眾人撿一副座頭坐下,這酒店并不大,里面縱橫七八副座頭,都是紅袖桌凳,臨街一排朱漆欄干,圍著三副座頭,恰好向外面看望風景。屋檐外兩株柳樹高出屋脊去,正映著座上一片桿樹陰。
陸謙他們就坐在外頭,而那趙安一伙兒人就在里頭。
馬兒被牽到店側冷巷里去拴了,邊上還有兩輛平頭車靠了酒店墻腳,一字兒排開。酒保見他們都騎著馬,忙含笑迎將出來。
此自然有樂和前去應付,陸謙只是坐下,透過窗門斜眼看著那趙安一伙兒。聽黃信言語,卻是趙安的老上級,周春來整治的他,托付其大任務——另建新營頭。
他來新兵營里練兵編制。就是為此。
這趙安對面之人端起一酒碗來喝了一口,懶懶的勸道:“趙頭,那是新兵,日后是要入編的。周副使可是說了,這些兵不管好壞,日后都要編入咱們營的。咱們老兵還不到五十人,新兵可四百多呢。”
“鳥的兵,老子見他們一眼就頭疼,穿著軍裝也不像個兵,抗了把長矛跟扛鋤頭一樣,老子看著就頭痛。”
一個人咳嗽一下,看看酒鋪周圍的人,低聲道:“我說趙頭,因為你這大嗓門把老營頭都給搞丟了,你得改改這毛病了。這酒店人多嘴雜,保不準話兒傳到周副使耳朵里,你又要被削。”
“就是。沒準周副使便是看你嗓門大,才把你換來連新兵的。”
整個酒桌上似乎就沒人跟這趙安一心,陸謙聽了直笑。
“放你娘的屁。”趙安狠狠的看了這幾個手下一眼。可惜他本身就不是嚴肅型的,在手下弟兄面前情義是滿滿的,威嚴就差了幾分。“一群呆鳥,稍微有幾個機靈的,閑常時也只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真上場時卻卵個用也沒有。見個紙老虎,也能嚇得這廝們挾著撒開。老子一個能打他們一百。”那些新兵想起來,就叫他氣不打一處來。
左手處的外一個壯漢道,“指揮,要不你找周副使好好說道說道,咱們淄州雖然太平,可天下又不太平。見天廝殺,保不準那西軍就要打來。您是淄州軍里拔尖的好漢,自當引著好兵,咱們還回老營頭,這群孬兵該誰是誰。”說話的這個壯漢叫黃朗,一個萊州山民,登州之戰立下了功勞,又在武略院進修了三月,被發來淄州軍做副指揮使。
本來該是春風得意的,那里料到指揮使都倒霉了,他這副指揮使也跟著倒霉了。雖說這州郡要擴編營頭,這新提拔的官兒本該是頂缸。但那里料到這趙安這般不識“抬舉”呢。
黃信對陸謙道:“周副使好容易把這廝推進了武略院進修。”趙安本身就是指揮使,進修一番后,那轉身就是副兵馬使了,“結果這趙安是老牛不上套,硬是不去,可把周副使氣的不輕。”
就黃信看,周春來對趙安可謂是仁至義盡了。是趙安自己不成器。
那邊趙安憋了好一會,突然泄氣道:“老子任操練新兵,也不會看那鳥書。”
酒桌上其他人一起搖頭,齊聲道:“那你還抱怨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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