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城,宋江、陳觀等官員陪著小旋風柴進齊到了城外粥場中。
“這風,這雪……”陳觀乃揚州人士,猛地來到北地,渾身穿了皮裘,又裹了一層軍大衣后,依舊覺得渾身刺骨冰寒。
對比來,黑三郎倒是好的很多,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風雪也不能消磨掉他心中的熱情。
向這一家問問那棚屋可結實否,向那個難民問問每日兩碗粥可能果腹?他在大批的難民用到滄州州治之前,便先下令在城外搭建粥場、難民營,還組織滄州城青壯維護看管。
這些棚屋雖然只是蘆葦枯草稀泥版筑,但周遭潑灑的有冷水,后者被鋪上蘆葦,片刻后就有結冰,再抹上積雪,復用冷水澆潑,那一處處棚屋不僅能遮風避雪,更是堅固保暖。至少,滄州府在冰雪消融之前是不用擔憂難民的住處了。
卻是這黑廝焦頭爛額中想起了三國話本里,曹操潑水凍沙立冰城一策,施展來果然得手。再叫青壯、軍士肅立以待,以作震懾。是以,這連日里涌來的難民雖多,卻有條不紊,不見半點混亂。這都是滄州的準備做的充足啊。
按照統計,云集在城下的難民已經超過了兩萬人,而如此人數還在不斷增長。這些人雖然暫時有了個遮風避雪之地,但是人口擁擠,后續難民不覺,此絕非長久之計。
柴進一路行到州城,自然曉得滄州地方還算平靜,各縣都設有粥場,甚至鄉鎮處也設有粥場,故而難民雖然涌入來數萬人之多,但社會秩序仍堅挺。
“柴進一路走來,滄州各縣鄉鎮半絲不見混亂,此皆二位之功勞也。”柴進對著宋江、陳觀兩個一拜,這后世人都還為鄉黨所累,就休要說眼下時候了。柴進在滄州過了半世,自然不愿看到滄州陷入一片混亂中。
“大官人客氣。我二人身為本處之官,豈能不盡父母之職責。只嘆百姓艱苦,生民多艱也。”宋江如今在滄州官聲極佳,不僅是個人能力不俗,為人更有一套。比如那每月俸祿,每每都分出一半捐贈予善堂、學堂,依次輪流得之。
那善堂是梁山軍治下慈善機構的總稱,下屬包括濟養院——孤老院,育嬰堂——孤兒院,義莊——公墓,今年春季設立,及到夏季時候就已經鋪遍陸謙治下。
而學堂就是縣學、府學之統稱了。
宋江如今為滄州知府,每月的俸祿足足有一百五十貫。比之趙宋治下的同級官員會有所遜色,畢竟人趙宋是把公用錢借貸利息與職田的收入,交由部門長官支用,經常性發放給官吏們,也成為他們收入的一部分。官員出差或赴任時,可以憑朝廷發的“給卷”在地方上白吃白住,甚至領用糧食衣服等。然陸謙治下官俸,從來沒有糧食、布匹、茶、酒、廚料、薪、蒿、炭、鹽諸物、喂馬的草料等之類繁雜之物。從來都是直白的金錢。只將到手的錢財。
黑三郎現今為四品官職,這般能月俸一百五十貫,也是不少了。要知道正史中的清朝,有了養廉銀子后,知府官員的年正當收入也方才兩千五百兩。
柴進是一等一的大富豪,梁山軍打入滄州府后,自然不會動柴家的產業。遂即問道難民耗費。
宋江說道:“按上面吩咐,一成人每日供應二碗菜粥,不分男女。三尺之下孩童減半,襁褓嬰孩,其母每日多加一碗。蓋而言之,一人每日三合五勺糙米粗糧,另外加些菜蔬。”所謂三合五勺,就是一石之千分之三點五也。合、勺,都是古代之計量單位。一石十斗,百升千合,萬勺。
換算成后世計量單位,便是210克左右,只能保證難民不被餓死。
“這般少?”柴進驚叫道。就他所知,軍中士卒日食兩升都是尋常啊。宋江哈哈一笑,這位大官人真是不知道平民疾苦,“不少了,不少了。”好歹能養活他們。要知道,即便是如此之標準,滄州城下兩萬余難民,每日就要耗掉七十石糧米猶多,整個滄州賑濟難民所耗都不下百石。合著征調的青壯勞力,這般耗費都小二百石了。
而這還只是一個開始,這才十月份,后頭的日子長著呢。
且,如果說河北、京畿的百姓還有梁山軍在救濟,那么北地遼國南京、中京兩地的百姓,才是真正的慘不忍睹。
一場大雪過后,荒野城鎮,到處是餓殍凍尸。至于有沒有人在餓極之下做出一些慘絕人寰的事兒來,這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一場大雪掩蓋了太多的罪惡。
郭藥師部在大雪來臨之前被趕出了南京道,再次回到了錦州前線。呼嘯的風雪和嚴寒的天氣,幾近叫交通斷絕、契丹人縮在暖和的錦州城中,對于城外的怨軍不理不睬。
不將上下的官兒都給喂飽了,你想見到糧秣發下,那才有鬼。
后者能夠做的只有抱團取暖。
只是最初時候的八營怨軍,如今已經只剩下了四部。即命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甄五臣四人份領。他們就是當初怨軍造反時候,站對了隊伍的人。
眼下那董小丑、羅青漢、董仲孫等已經被耶律余睹、回離保斬殺,站對了位置的郭藥師四人,還從前日伙伴的遺產中分得了一塊好處,但混到今日時,四人實力已然高下立判了。
其內實力最弱者為甄五臣,其次張令徽,再次劉舜仁。三人合兵也方七千人不到,而單郭藥師部就有小五千人。至于甲兵精騎,那三人合力倒是要勝過郭藥師,但一方缺衣少食,一方至少可以果腹,這戰力對比來,可就難說高下了。
風雪交加之際,一支二百人的騎兵,頂風冒雪向著錦西走廊的胡僧山奔去。
郭藥師部就駐扎在這兒,沒有城池可供駐扎的他們,冬季里最佳的理想之地便是躲進山窩里,一可躲避風雪,二能采集山中的板栗、松子等物,聊以果腹。
且胡僧山為錦西走廊之首峰也,這里可并不閉塞。
甄五臣和劉舜仁老遠便看到郭藥師的旗號,白茫茫一片雪地中迎風立著一桿將旗,此時此地,不是郭藥師還能是誰。
那處窩棚里的人聽到馬蹄聲,忙鉆了出來,為首之人是郭藥師的親族,與甄五臣、劉舜仁都有過照面,今日就特意在此等候的。
執勤哨兵忙把戰馬拉來,一匹匹膘肥體健的戰馬皮毛都在發亮,與甄五臣、劉舜仁胯下的駿馬相比,賣相都絲毫不差。
可甄劉二人卻不以為然,直以為是郭藥師特意喂養,用以撐門面的戰馬。
話休絮煩,一行人略作客套,就打馬向著山中奔去。
行了半里多路,只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來。人人彪悍,個個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三面繡旗弄日。飛魚袋內,高插著描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著點翠雕翎端正箭。再牽幾只趕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
甄五臣、劉舜仁見了,第一個反應,直以為是遇到了來胡僧山打獵的契丹貴人。可是那群人話兒順風吹來,卻似不像相,話中口音透著不對。
錦豹子被金毛犬吹捧的得意,正哈哈大笑時候,看到前方一隊數百人騎兵趕來,立刻便曉得自己撞到了何人。
看到楊林一伙人,那郭敘臉上是好不熱情,這可是他們軍中最最尊貴的客人。那是把馬一鞭,加快速度迎了上去,渾身蕩漾的熱情與尊敬,比適才迎接甄五臣與劉舜仁時都來的高漲。
彼此稍作攀談,楊林也不去與甄五臣、劉舜仁親熱,只把手一招,抱拳做禮,便就馬頭一丟,一行人打馬先奔了去。
郭敘回頭來再對甄劉二人說道:“二位將軍休怪,卻是那楊大官人不好來見二位。且先到營中,待見了俺家將軍,自有分說。”
甄五臣與劉舜仁彼此對視一眼,可不是如此。見了郭藥師,一切大白。
只是看到前方那隊人馬將他們拋的越來越遠,二人臉色都有些難看,更心中起了嘀咕。這個楊大官人究竟是誰人?一群馬兒如此時候還被郭藥師養的這般好體力,幾十匹戰馬精養,那要用的精料都能叫百十人吃飽肚子了。
帶著這般的疑問,兩人引著親衛直達郭藥師大營前。未到寨門時候,一股肉香氣就普遍而來。以至于二人把郭藥師沒在營寨前親迎,都潛意思的忽略了。
戰馬徑直奔到郭藥師的大帳,就見那帳前立著十口大鍋一字排開,下面火柴熊熊,鍋中好大的羊頭、牛頭、排骨、肉塊在翻騰著,一筐一筐的白面鍋餅堆放在門口。
郭藥師穿著一身錦綢緞襖,外頭披著熊羆斗篷,好不精神的立在大帳前。
甄五臣挑下馬來,話都不說,先撈起了一支羊腿,不管生熟,大口的撕咬起來。“郭二,你這廝是失心瘋了,還是不想過了?”自達董小丑等斃命,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般闊氣的場面了。
倒是劉舜仁更有兩分頭腦,跳下馬來先與郭藥師見禮,之后指著大火中的鐵鍋叫道,“這般大的鐵鍋,俺見都沒見過。藥師兄從何而來?”
鐵鍋,宋時中國外貿市場上的一拳頭產品,可不是說笑的。梁山軍利用風車和水力鍛錘造出的鐵鍋,質量更優,塊頭更大,無論是內銷還是銷往江南、遼國、女真和高麗,都是一等一的搶手。
郭藥師一句話不說,“二位兄弟,休要在帳前多絮,且進帳中來。”他并沒看甄五臣的笑話,當初他自己不也是連吃了三罐鯨肉罐頭么。說真的,那味道并不怎么好吃——現在,可當時卻覺得是美味佳肴。
進到溫暖的大帳,甄劉兩個就看到一張粗糙的原木桌子,擺放在正中,有酒有肉,還有蔬菜,可是桌面上卻擺了五套碗筷。
二人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那位“楊大官人”。
正值此時,帳外響起了楊林的聲音:“哈哈,來遲一步,諸位將軍贖罪贖罪。”甄五臣、劉舜仁轉過頭去,就看到一人大步走了進來。
卻見來者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錦袍,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描金暖爐。
楊林一身整整齊齊的衣服,頭上巾幘新鮮,腳下鞋襪干凈。這本是尋常,可放在如今這地方這時辰,這身尋常裝扮卻就變成了最不尋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