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對于軍陣事宜自是了如指掌,但若說要解釋的對象是眼前這些個,他心中涌起的卻更多是無力之感。
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但是當兵的遇到那些個秀才,又何嘗有理就能說得清呢?他種師道并非大字不識幾個的武夫,雖歷經戰陣數十載,可他骨子里還是一個士大夫更多于武人。也所以他對于周茂思等更多出了一份耐心,而即便如此,他此刻內心里都已經被亂草塞滿。
團練兵繼續在向前,很快就進入了百五十步距離,種師道看著城頭,手指輕輕彈動起來,似是在尋找著某種節奏,而就在耿南仲等人不解的望著他的時候,種師道猛地將手指一彈,嘴里喝道:“擊鼓……放箭!”
言語未落,就聽得對面城頭忽的響起“咚”地一聲鼓響,接著就見城頭上一片黑點騰空而起。
耿南仲傻傻的張大嘴,目光跟著那一片黑點由遠及近,由高到低。然后落在了人群之中。
頓時團練兵哀嚎大作,蜂擁而上的緊密人群之中倒下了不少人。就算后陣的耿南仲他們,看不到前線那鮮血橫飛的慘狀,也能發現大批的團練兵倒在了地上。當下就開口喊道:“叫將士們加快速度,先登城頭者,賜官保義郎,賞錢百萬。”
軍事,耿南仲是不懂的,但是鼓舞人心的最基本手段,他倒是信手拈來。
只是就不知道當如此許諾傳達到軍兵耳中時候,那先前的攻城部隊是否已經潰不成軍了。
團練兵被射的哭爹喊娘,頓時就勢頭為之一遏,那有的人想退,有的人卻還要向前,更多的人則茫然不知所措。前進吧,他們膽怯;后退吧,不提甘不甘心,也不提后頭又沒督戰隊,就更多是覺得丟人。他們那么多人卻連挨到城頭都沒,就敗跑回來了……
如此一來整個隊伍立刻渙散來,更不要說有許多傷兵在哀嚎,就讓城下兵馬更是亂作一團了。
看到城外的團練兵如此模樣,城頭上的守軍都不需要被督促,便一個個卯足了勁兒的放箭。羅紹東身穿一身比旁人兀要厚重許多的甲胄,提著寶刀,在城墻上來回巡視。
城上的弓弩手已經全力攢射起來,那準頭許是感人,但城外那么多人,朝著人多處射去就是。城下的團練兵弓手們也有開始仰射的,然他們的準頭就更是感人了,很多都落不到城頭上。
不需要檑木滾石,只需箭弩攢射就足以退敵。
守軍的兵力是不多,但在廣南的團練兵之前,已然就是天塹一般。
連著幾輪箭雨之后,陣中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些兀自要向前沖擊的團練兵紛紛被釘在了地上,其他人膽子都給嚇破了。
周斌咬著嘴唇,眼睛漸漸發起紅來。“你且去告訴羅紹東一聲,本將要開城門殺將去。”
雖然據城而守,就城外團練兵那慫樣兒,根本無憂被其打破城池。但不開城沖殺一陣,如何能獲得更大的戰功?
他年齡已經不小,現如今卻還兀自處在中不溜的職位,這時候且不去拼一把,更待何時?
陸謙把他從北地調入親軍做團正,卻每每都選擇叫他留守益都,周斌知道原因為何,陸謙這也是為他考慮。可周斌不甘心啊,當初給他打下手的史文恭現今都是北疆大將,他就要一生都這般不上不下的么?所以他才要請調南下,本是要去贛西或是江南的,但最終被分到了湘南。
這也不算甚,贛西與湘南相差仿佛,只要是不被分去江南,贛西或是湘南都一樣,他是來做最后的努力的,而不是糾結于分到那里。
“快回去,快去攻城,快上!”不論團練軍官如何呼喊,也止不住后退的團練兵。
如是當城門忽然被打開,吊橋放下,周斌身披重甲引著五百兵馬直沖出來時候,真就是餓虎撲羊群,蒼鷹逐紫燕。
大刀闊斧,殺得團練兵人馬,大敗虧輸,星落云散,七損八傷,抱頭鼠竄。軍兵們一個個拋金棄鼓,撇戟丟槍,覓子尋爺,呼兄喚弟。
如此的潰敗,其實并不是士卒的過錯。一群從來沒有接受過真正軍事操練的士卒,卻要他們如精兵一般來沖鋒陷陣,攻城拔寨,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宋朝時候漢人丁壯的身體素質并不差,看后來的岳飛等抗金名將的手下,那些人手中握著的悍勇軍士可不就多有靖康年間的潰逃之兵么。只要得到應有的待遇,得到了應有的作訓,再有一個值得他們信賴的將軍帶領,找錢的潰逃之兵尤可沙場立功。這與后世的抗戰時期,中日官兵身體素質上的巨大差異,是完全的兩碼事。
耿南仲猛的站起身來,口中怒道:“貪生怕死之輩,辜負皇恩之徒,著實可恨,于我傳令下,膽敢后退者,皆斬之!”
耿南仲還沒有看出大勢已去,只想著要狠狠懲治那些后退的團練兵。就是殺雞駭猴了,以便叫其他各部團練有所驚醒。
種師道已經在搖頭,潰敗的是只一部,但其他各部現下如何還能有戰心?前遭人不成,他們就能成了不是?
周斌勒馬收兵,他腦子還沒混掉,對面的團練再爛,也兀自有幾萬人。他身后才五百人,且又是白晝,還是見好就收為上。“可恨爺爺麾下無個騎兵,否則必在萬軍中斬了那耿南仲的狗頭。”
身側心腹答道:“宋軍遭此一敗,必然要在城外安營扎寨。將軍何不今夜里去偷營,量其軍上下盡皆烏合,安扎的穩營壘?只需使人悄悄投入,待到夜間放起火來,將軍再引兵前去,必能得手來,那便是一大功也。”團練兵的素質太差,若是能叫他們驚亂來,恐怕真就會不戰自敗的。
周斌當下大喜。“言之有理。”
當下就坐視城外團練兵收攏敗軍,重整人馬,在城外安營扎寨。自己與羅紹東一番密謀,當即就在軍中挑揀起膽大之士。
到了夜里,星月當空,兀自帶著燥熱的晚風呼呼吹刮著。這是一個難得的晴朗夜空。
四門緊閉的南安軍城中一個個精神抖索的軍兵已經蓄勢待發,當黑夜中,只能借著星月光亮隱隱望到一個輪廓的宋軍大營忽的燃起火來,周斌與羅紹東四目立刻亮起。
“事到臨頭,由不得遲疑。我等就破釜沉舟,殺上一遭!”周斌看著面色帶起了三分遲疑的羅紹東,心中有些揾怒。這個撮鳥,白日里不見反對聲,事到如今才露出這幅嘴臉,叫誰來看?
當下不再看他,只高聲叫道:“開城。”
當先引著漢兵出城,羅紹東只能就范。不然周斌失敗,他就是陷近千漢軍于死地的幫兇!
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家人,為了族人,羅紹東就是自己死,兀自不愿看到周斌有傷。當下按捺住心中泛起的苦澀,喝令手下土兵向城外奔去。
宋軍營寨里已經起了多出火點,小小的火苗被風一吹,立刻就變的勢大。嶺南山地見的晚風雖不比北地,卻也不小,尤其是今夜。
無數團練兵從慌亂中驚醒,看到被外頭的火光映紅的帳篷,一個個都慌忙逃出來。
就是這個時候,周斌引兵殺到了宋軍大營面前。
“開炮,開炮!”看著亂糟糟的宋營,周斌快意歸快意,卻知道這時候正是那趁火打劫時。
他手中只有四門虎蹲炮,隆隆聲里,四門小炮先后噴出成百上千枚彈丸,在十丈距離內,這些彈丸可是能保持著可怕的破壞力的。
那轅門處正在集結的團練兵——周斌他們已經被發現,正依靠著轅門前的拒馬鹿角而列。被忽然響起的爆炸嚇了一跳,尤是那營門前的一撥人,象是被鐮刀收割過一圈般,頓時全部矮了一截。
四門虎蹲炮啊,哪怕是威力有限,然近距離霰彈轟擊,那被籠罩在彈丸之下的團練兵,也只能全都變成血葫蘆,死的不能再死。當余音未消,周斌已經揚起兵刃高呼:“殺,殺進去——”引領著兵馬直沖過去時候,營寨前的團練兵登時崩潰了。
種師道氣的只想吐血,他將一部分團練兵集結在營寨外,本就是做一隔斷。其營壘里的火勢,還不至于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只要守住這大營轅門,左右的分寨兵馬再出來夾擊敵軍,黑暗中縱使難以全殲來敵,甚至宋軍的死傷還要遠多于敵人,可也兀自能打退城里的敵軍。
可現在呢?只是小小的四聲炮響,五嶺的峒人都且不懼怕的東西,廣南團練們卻如見惡鬼了一般,實叫種師道忍無可忍。
身旁的孫子種彥崇也是目瞪口呆,看著外頭發瘋瘋狂的敗兵,如決堤之水般,將轅門內集結的團練兵盡數沖垮,這百十步之內,全部都是轉頭往后逃奔的人群。
“祖父,勢不可挽,且要護著耿相公脫離險地才是啊。”種彥崇叫道。他是種師道的獨孫。
年已經六十有九的種師道,如今就只剩下這一個后人。他兩個兒子,種浩官迪功郎,種溪為閣門祗侯,皆已早死。孫種彥崇、種彥崧,如今卻也只剩下種彥崇還陪伴他左右,那種彥崧則已經早夭。正史上,在紹興年間,趙九妹令其侄種浤奉祀。
耿南仲已經從大帳中沖出,看著營內的一幕是目瞪口呆,口中大罵:“朝廷對練勇即以厚望,開拔時候加之重賞,卻不想盡是些貪生怕死,不堪一用之輩,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已經趕到的張浚表現得比耿南仲更著急,口中直道:“相公當速速派人招攏兵勇,擋住這些潰逃之兵。”不然就是以他對軍陣那淺薄的見識都也知道,大事不妙也。
種師道與孫兒已經趕到,聞言只是搖頭。這練勇白日里敗得可笑,黑夜里敗得就更可笑了。
耿南仲不斷呼喊下令,兀自還想力王狂瀾,然大營內有過萬練勇,就如千萬個意識同居一體,‘思維’之混亂超乎想象,豈能是他幾聲叫喊就能止住的?那眼看著就是全營練勇大潰敗。
場面已然亂成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