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許貫忠猜測的一樣。當阿骨打看到打著御前司旗號的兩支齊軍鐵騎出現在自己兩翼的時候,他就知道最理想的那種可能已經不復存在了。
漢兒不是隨他把玩的人偶泥塑,怎可能眼睜睜看著金軍翻云覆雨而無動于衷?
完顏婁室咳嗽了一聲,手中絲帕上已經沾染了殷紅,可他并不在乎。與眼下的戰事相比,他的生死又算個甚?
“陛下,大金國運今已危在旦夕。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舉,方可破局!”
因為遼河之敗傷勢更重的完顏婁室在蘇醒過來后就立刻與粘沒喝進行了一場密談。稍后粘沒喝就親自護送著完顏婁室來見阿骨打。
其人第一句話便是如此,第二句話就是獻了今日之策。
阿骨打乃一代英主,統治遼東后看似施政頗有些仁慈,然他的眼睛里哪里會真的有人情道義呢?
當女真政權已然來到生死邊緣,當完顏氏的輝煌即將不復存在時,阿骨打毫不猶豫的拋棄了虛套的偽裝,仁慈的面具,一切以女真以完顏氏的利益第一。
完顏婁室的毒計被他大笑著采納了,根本不費任何的口舌。而完顏婁室也渴望著自己的計策能夠助女真一舉翻盤。不是說覆滅陸齊,而是贏得一場戰略決戰,為女真從容后撤混同江贏得足夠的時間。
所謂之“從容”,便是給足女真人時間,讓他們可以將自己所有想要搬走挪走的物件全部遷移過去。
依照阿骨打的盤算,他的計劃若是得到盡數施展,對于遼東大地則將是一場噩夢也。
所有的城池、村鎮百姓盡數遷走,所有的糧食、牲畜等等全都拿走,燒光城市,燒光村鎮,讓從錦州抵到黃龍府的這千里之遙間,變成一片荒無人煙之地。
不只是阿骨打一個人覺得此計劃若是可完成,則女真高枕無憂也。整個女真高層都這般認為。
上千里的空白無人區,地勢陌生,地形全無了解。陸齊再是實力強大,難不成還能發兵十萬眾,長驅黃龍府么?這千里無人區會成為其后勤輜重轉運的噩夢的。
而一切都看眼下的這場戰爭了。
漢兒的應對并不出乎阿骨打他們的預計。這個計劃被確定實施之后,他們就已經在地圖上推演了一次又一次。其內可能發生的敵我變化,他們端的比許貫忠更是了解。
對比齊軍舍棄了幾門火炮之后,全軍掉頭就走,眼下漢兒的應對之策雖然有點棘手,卻也在他們的推演范疇之內。
阿骨打根本不需要發號施令,粘沒喝已經叫人舉起了令旗。就如預想中的一樣,齊軍不費力氣就擊敗了看護壓陣的金軍步騎,然后兩翼的御前司鐵騎也擊潰了金軍后陣的看守兵力,但是逃潰出來的遼陽百姓卻似乎并沒有預計中多。
“跑啊,快逃……”
數萬青壯發起瘋來,御前司鐵騎也不敢擋其鋒芒,遠遠的打馬避開。
女真人且使弓箭胡亂拋射,一蓬蓬箭矢落下,無數鮮血揮灑。那些沒有半點遮護的平民百姓,在箭矢之下死傷無數。哪怕是一支殺傷力最差的輕箭,都能直插入他們身軀內里。
就像昔日里趙宋官軍剿滅一支支農民起義一樣,面對這樣的‘敵人’,只需要一通箭弩射去,便可吊打一切悍勇。
至少三萬人的青壯,這些人是遼陽百姓中的青壯力量,此刻就發瘋一樣向著遠處逃去。而剃除了這些人后,女真人手中的老弱婦孺便就是砧板上魚肉,將任由金軍宰割。
“殺啊……”
二太子斡不離與四太子金兀術高聲呼喊著,上萬金軍步甲突出女真陣列,由斡離不率領,金兀術則引上萬人緊隨其后,兩翼各有一只女真騎兵,而在女真步騎中間,上萬衣衫雜亂的遼陽府百姓,扶老攜幼的被金軍驅趕著來!
“直娘賊!韃子忒不是好漢子,自己不敢沖殺,盡驅些婦孺百姓前來送死,竟還掠了他們自家境內的百姓上陣……,干他娘的阿骨打,一干人物盡是沒了卵子的腌臜畜生!”
王貴就聽得身邊鮑旭在破口大罵,睜眼一看,那適才念叨的清心譜庵咒,且都不能叫他再是冷靜。
他隨著齊軍征戰南北,也歷經過不少戰陣,了如此惡臭的法子,且是第一次看到。先前那些向著齊軍正面沖來的婦孺老弱們就已經在戰陣廝殺中殃及了許多。現在女真人更是使步騎軍裹挾著無數百姓沖來,不當為人,不當為人!
王貴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了,嗓音因為憤怒都變得沙啞,“盡是畜生,老子要殺盡女真,殺盡女真!”
“對。殺盡女真,都是一群沒人性的畜生,殺光殺盡了他們!”鮑旭舉著鐵劍狂呼。當初他也殺過不少無辜之人,綠林人都說枯樹山上冤魂纏繞,故而方才凄涼。實則盡是放臭屁,枯樹山本就是個爛地方。而他鮑旭雖是生平只愛殺人,卻最愛殺有來頭的,尋常小兵小民他且懶得去殺。之所以頗有惡名,那張丑臉占了至少一半因由。猙獰鬼臉如鍋底,雙睛疊暴露狼唇。故而才有喪門神的綽號。
他又非真的無有半點人性感情的人,眼看著數萬百姓先后被殃及,且還多是老弱婦孺,更重要的是,施惡的是女真外族,受害的卻多是遼東漢兒,這本身就讓齊軍很憤怒,就也更加放大了鮑旭心中的怒焰。
被驅趕出來的平民百姓越來越多,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就看見這些人被金軍兵將用刀槍弓箭威逼著緩緩向前,離齊軍的前沿還有三四百米的時候,其后方和兩側忽的響起了慘叫聲,卻是女真人在揮刀殺人,金兵已經在用死亡威逼著他們沖向齊軍正面。
林沖自然不能再派遣騎兵擊潰其兩側的女真馬軍,那樣的話,內中的婦孺老弱會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淹向兩翼。如此打出去的牌便就無法收回,正面齊軍的戰力就只能更弱了。
現下林沖已經分出去了三萬六千騎,一萬六千御前司鐵騎,加上盧俊義的健銳軍和花榮的鷹揚軍,正面就只剩林沖親率的選鋒軍和岳飛本部,兵力只剩下兩萬有余,可不能再分散了。
死亡威逼著,老弱婦孺也能奔跑來,兩邊越來越近了。
王貴肉眼還看不到對面人的表情,可他能形象得到那一張張痛苦且充滿絕望的面孔,這些人幾乎都是漢人百姓的打扮。內里肯定有渤海人和契丹人,但如何能細分的出。頭發花白的老者,柔弱的婦人和稚齡兒童……
現在已經是兩軍對壘的關鍵時刻。
除了大規模的交兵,兩邊的布置已經都很明白的擺在面兒上了。女真對于如何驅使這些百姓做肉盾是甚有心得,而陸齊雖然沒有太過注重解救這些百姓,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卻使得實力本來雄渾的齊軍,被迫分割成了三部分。
現下正面的齊軍就只剩下兩萬出頭,女真人已經達成了目的,前軍裹挾著近萬百姓大步沖來。
岳飛軍足有上萬步甲,個個身披重甲,結陣而戰,不說還有震天雷,即便是沒有,只上萬步甲列陣而戰就是三兩萬女真步騎齊攻,也難一時半會兒把他們擊潰去。可要是這陣仗被幾千上萬百姓婦孺給攪亂沖散了,就是三兩千金軍騎兵,都能一個沖鋒,把上萬齊軍重甲給盡數打崩!
“將軍,這如何做才是好?”正面齊軍已經分了兩次兵了,就是對戰略戰術一知半解的小兵們也不認為他們該分第三次。
但不分兵打破兩側看護的女真騎兵,那正面的無數百姓婦孺就逃也難逃……
“能有甚辦法!只能亂箭射殺了……”王貴咬著牙答道。
一名隊正神色大震,驚聲叫道:“將軍,那可是我們漢家百姓啊!”
王貴臉上全是猙獰,另有一人苦痛的說道:“不如此又如何?不把他們射殺了,咱們如何能抵得住金軍進攻?一旦兵敗,這遼東的漢兒兀的還要受這些畜生糟蹋……”
“都督有令:賊子驅婦孺至陣前百步,萬箭齊發!”
傳令官的喊叫聲伴隨著陣陣馬蹄聲響徹了步軍戰陣,這是林沖的命令,雖然殘酷不近人情,卻是唯一可行之法。而且他只下令放箭,而沒有叫開炮,這已經是他盡的一份兒心意了。
在這一刻,不知道多少齊軍將士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緊緊咬著的牙齒嘗出血的腥味兒來。
被驅趕上戰場的婦孺老弱們離齊軍的軍陣越來越近,他們背后的刀槍、箭矢也愈加瘋狂的殺戮起來,慘叫聲、哭喊聲、哀求聲、咒罵聲、呼救聲合在了一起,順著風兒傳入萬多齊軍將士們的耳中,仿佛一陣陣來自地獄的魔音。
“放箭——”王貴一聲大吼。用盡全身力氣的叫吼。
“繃繃繃……”一片的弓弦震動之聲,真就如蜂群在煽動翅膀。
在王貴的記憶里,這聲音幾乎就是伴隨他長大的,沒有遇到陸皇帝前,他習武射箭就已經是日常必須的了。當時的趙宋就推崇弓弩,任何一個志向遠大者,在習練武藝的同時,就必然不可能放棄箭術。而遇到了陸皇帝后,他就更是天天彎弓射箭。可是現在他聽來卻禁不住心頭震了一顫。
這不是他聯系時候對著箭靶射去的箭矢,這一支支飛起的箭雨就是一支支死亡之箭,毫無甲衣防備的婦孺就是再輕的輕箭也可以輕易奪走她們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