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城內,一所小小的院落內,這個時候正坐著幾個儒生模樣的人物。看他們的穿著實是有點寒酸,內中更有人身上帶著傷。
然而,被一般人眾星捧月一樣圍在ZhōngYāng的那人,卻是面色紅潤,衣著光鮮。
這人就是雖年到半百,卻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于剛結束不久的興元府一戰里及時反正而立下大功勞的宇文宣中。
這所院落就是屬于宇文宣中本人的公房,一處兩進的小院,他現在已經是陸齊朝的官兒了。
興元府之戰,非是他及時反正,在徐寧率軍攻城的時候猛地帶人襲殺府衙,逼的受傷的興元知府李夔而亡,讓守軍軍心大,以至于姚友仲且還沒帶引人馬返回到漢中城,城池便已經被徐寧一舉拿下。仙人關撤下的宋軍跟著軍心大,兵無斗志,被徐寧一擊而潰。這興元府之戰還不知道要拖延到幾時呢。
宇文宣中這可是立下大功了!
如此戰后論功行賞,也是依照他本人的意愿,宇文宣中成了戰俘營的訓導官,rì后如不出意外,他會是漢中教育系統的一員。
而眼下的這所宅子,自然就是有一定品階的官員的公房。
此刻院子里此刻坐下的這些人,這些穿著甚是寒酸的讀書人,那就是當rì里匯聚到漢中城的諸多團練中與宇文宣中交好之人。
這些人出身相似,且私下里對趙宋都多有埋怨。
宇文宣中很是拉了他們一把,但也不全是因為先前的交情,而純粹是為了鞏固自己家族的根基。編織一張足夠結實的關系網。
還有什么關系能比救命之恩更重的呢?
他宇文宣中也不是空活五十年的。這點小手段自然是有的。
宇文宣中眼睛紅紅的,這是剛剛才哭過,他自然不是家破人亡,而只是在給喪命的‘好友’悲傷么。剛剛送來的消息,一個傷勢頗重的團總重傷不治身亡了。
在軍中受的傷,都不知道是被齊軍打的,還是挨了宋軍逃兵的刀子。橫豎人沒了。宇文宣中失去了一‘至交好友’啊。
且那人雖然不是廣都的,卻也是錦官城的,同處一府,關系本是挺近的。本來好端端一個富貴士紳,命喪異鄉,作為同鄉,宇文宣中痛哭一場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屋子里到訪的讀書人看他的眼神中,卻都隱隱帶著幾分羨慕。
宇文宣中果決啊。大夏傾倒,他們本該全都為大廈陪葬的,結果人家宇文宣中不僅沒有殉葬,反而抓到了一架登天梯!
當然,他們也是幸運的,不是幸運的在諸多團總之中與宇文宣中交好,如何能在短短時rì里洗去‘罪名’,現如今得還ZìYóu?就是蜀中還未平定,他們現在無法回家。
“宇文兄真是好膽,在過萬守軍的眼皮下,聚兵府衙,一擊致命,真是能常人所不能也。”
這話說的真心實意。不是誰都能有宇文宣中的拼勁和果決的。
“宇文兄如此英豪,可謂是替我川蜀之人在新朝做了一好鋪墊。小弟可素聞令弟宇文黃中博學多才,才智非常,兄長今rì為新朝立下大功,何愁令弟不受新朝親睞,明rì不可大展宏圖?一戰胸中之抱負。”在這些人的眼中,宇文家已經是報上了陸齊朝的大粗腿了,而新朝平定一地后肯定要招用一些本地的賢達來收攬人心,來rì宇文兄弟必受大用。
“確實叫愚兄羨慕之至,亦深覺的我輩瞠乎其后也!”在座年紀最大的一人緩緩地說道。
一波人口舌紛紛,果然很快的,話題便從宇文宣中身上被轉到了陸齊朝身上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是改朝換代?
更不要說陸齊朝與趙宋有著那般多的不同之處。
在趙家天下,人人都知道‘讀書’那就是最好的登天梯。
天子門生,直上青云。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讀書就是趙家天下最好的上升通道。可陸齊的上升通道又是甚呢?
似乎也是科舉讀書,但又似乎是戰場搏殺……
“我等之家都薄有余財,但卻與將門子弟不同。讓后生子弟去軍陣搏殺,恐非我輩之愿。”宇文宣中的這言語贏得了諸人的點頭,他們當然不愿意后輩子弟在刀尖槍林里搏富貴。對比從軍入伍,他們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通文官之路,但是他們的后輩子弟所學所知與陸齊朝的要求端的相差很多啊。
看那陸齊選材的路數,反倒是他們手下的管家管事比他們的兒子孫子更有優勢。你說這叫什么事?
宇文宣中臉上笑呵呵的,他將來可是要在教育系統混跡的,對于陸齊官府選材的認知更是清楚。現下的學校系統,與過往的書院、官學系統全然不同,那內里的教材更是面目全非。
“趙家天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但這讀的書只是四書五經,讀的就是一個儒字。或許可說趙宋取了一個‘專’字。那陸齊走的卻是一個‘博’字。不是琴棋書畫,而是天文地理,而是算術自然。”
宇文宣中詳細的為他們講解了學堂之上的學院,講述了陸齊官場中的‘技術’派官員。
這就是陸齊朝的上升通道。
“趙宋以儒為主干,兵家、法家、工程、計算通通納入這一條道路。這就像那麻繩,一股股的被擰在了一起,從頭到尾皆在‘儒’字的束縛之內。而陸齊朝卻像那大樹一樣。大樹上有無數枝葉,下有無數根莖細須。新朝取各家各派之精華熔于一爐,就取一個博字。像那大樹的樹干,由下向上,一步一階,直到登頂高級學院。那便是由博轉精,如大樹的無數分枝。”
宇文宣中盡量用簡單形象的言語來表述他對陸齊的認知。“自然,世間多的是天才人物,涉略廣博,那自然可再由精轉博。卻就不是我宇文宣中可言語的了。”
“諸位,這陸齊之官,追根究底,講究的是一個實用。不管是會計、律法、工程、軍事等等,還是其他方方面面,講的就是一個學以致用。陸齊事功,可萬不是只宣揚在口頭上的。”
這‘學以致用’才是真正從根里頭滲出來的事功之學。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老朽往rì里只聽趙宋宣揚陸齊之事功,陸齊之功利,只以為是朱楊那等自私自利之學。不曾想所謂事功之學是如此個模樣啊……”那年紀最大之人的感慨讓宇文宣中都一時唏噓。
過往在川中,趙宋可不就是那般宣揚陸齊的么。就像當初朱楊之學被孟子和荀子斷章取義,直接將一頂‘自私自利’的大帽子扣到了朱楊頭上一樣。仿佛陸齊一朝推崇的便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式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端的不曾知道陸齊的事功之學,其實質是道在事物中的學以致用也。這可是有老大老大的差距的。
當然,非是宇文黃中‘見多識廣’,宇文宣中也不可能這般快的便有所‘領悟’。
“諸位且聽宣中一言,rì后萬萬要讓子孫入學。新朝之官府較之趙宋朝,無論是官位還是官吏,實要多出不少。而一切的官位都盡在學堂之中。兵事、文事、法事、工事等等,學堂就是上升通道啊!”
宇文宣中話語說的情深意切,出自肺腑。那學堂就是今后的上升通道。
你想當官,那就先去上學。對于他們這樣的士紳而言,所謂的上升便就是進入官場。陸齊朝學堂的路數很多,每個層次上的官位越多,分類越多,那可不就是上升通道越發廣闊么?
每個國家都要有上升通道,一條由社會的中下層一路通往頂層的通道,一條可以讓一個出身貧寒的人走向參與一國權益分配和國家大政方針位置的上升通道!
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給社會帶來活力,給社會帶來巨大的前進動力。一個上升通道狹窄,階級固化的國家和文明,是沒有發展動力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上升通道?”大家都能理解其內的意思。
“這是陸齊朝的用詞,簡單說來就是登天之梯。”宇文宣中不加遮掩的說。
“新朝的官兒不止需要文采驚艷飽讀詩書之人,也需要精于算計之人,需要精通律法之人,需要熟讀兵書之人,需要精通土木工程,精通營造之法的人,就如李誡,就如宇文愷……”
宇到吞噬tsxsw文宣中神色有些激動,因為這點讓他想到了自己和宇文陽中。三兄弟里他倆在讀書上的天分且都不如宇文黃中,但這只是在詩書上又不如,如果比算術,老二宇文陽中才是第一。這就是說在新朝,如宇文陽中這類的人是可以通過算術而步入官場的。
人之天分各有不同,有人就是記憶力強,這樣的人讀四書五經當然厲害。但有的人天分在數學上頭,有的人對律法超級感興趣,或是有的人對土木工程有天分等等。這可不就是上升通道更廣闊了么?
之前只有第一條路可走,現在卻多了好幾條路。
“社會權利階層的禁錮,只會讓整個社會迅速的走上滅亡。”宇文宣中不知道怎的想到了自己手冊上的一句話。據說這句話是陸皇帝說的。黃鐘大呂,震人肺腑啊。
宇文宣中感慨著。
因為這句話給他的感覺與先前的歷朝歷代全然不同,那些個朝代的上位者,一旦得勢之后兀誰不是在想著如何讓家族富貴延年千秋萬代?只有陸皇帝提出了現在的說法。而這就是眼光的不同。
站在時代的肩頭眺望遠方,陸謙豈會‘鼠目寸光’?
保持社會權力階層的‘新陳代價’,這是給整個社會剃除腐朽的必須一遭。就像是死水和活水的區別,死水里的魚兒固然在初時更加安全,但長久之后呢?腐爛變臭的水里還能養得活魚兒嗎?
那活水呢?效果就全然不同。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老祖宗這點上早有見解,但能夠主動去做到這一點的卻是極少。
趙宋開啟了科舉盛世,把從東漢到李唐的門閥世家拋進了歷史的垃圾堆里,但北宋的沒落何嘗不是重新犯了這個錯誤。誰敢說北宋之所以亡,內里全是大藝術家的責任,就沒有半點蔡京的功勞?
前后四次任相,共達十七年之久,堪稱趙宋第一人。
還有那一個個多如枝杈的將門,亦是宋軍戰力腐朽的因由之一。二十歲且不到的姚平仲就能被冠之‘小太尉’之名。西軍也就是在女真南下過程中被粉碎了,不然,他們在收拾好西夏后,過個幾十年一樣會變成東京禁軍第二。
就像春秋戰國時候的封建制,就像從東漢到李唐的門閥世家……,甚至是歷史上的那頭紅色北極熊。
勃列rì涅夫時代,紅色北極熊的領導層組ChéngRén員幾乎長期原封不動,而后逐漸形成了事實上的領導干部終身制。這使得上層階級有機會互相庇護,互相提攜,逐漸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特權階層,在權利的頂端形成一個封閉的小圈子。
很像中國歷史上的門閥世家子弟一樣,后輩子孫憑借著先人的地位輕易進入到國家權利的高層,如此一頭頭軟弱的綿羊成為了一群雄獅的頭領,那最后的結果只會讓這個國家走向毀滅。
因為一個階層固化的社會,它先就是缺乏公平的競爭、選拔和退出機制,來自弱勢群體的精英無法躋身社會的中高層,領導國家的發展和變革,同時獲得相應的待遇,這就是逼著這些社會精英另起爐灶。
而另一方面,大量把持這些優勢社會地位的強勢集團子弟,他們唯一動力和目標就是不惜犧牲國家利益來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缺乏進取和創新精神,最終只能毀滅了這個國家。那最好的例子便是滿清了。
趙老大為何一開始就急速擴大科舉的人數?李唐時候一科只有十幾人的進士,到了趙老大時候成了百多人,到了趙老二時候成了三百人。那唯一的目的就是讓更多的來自各階層的人才都容納入趙氏王朝的體系中。同時也在向全社會的精英們宣揚自己的標準,誘使更多的精英主動向他們的規則靠攏,并且進入到他的規則中去。
但趙老二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后輩兒里,竟然有人愚蠢到在二十年出頭的時間里,竟然讓同一個人執掌了十七年的相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