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克萊恩隨意掃過的目光停頓了下來,凝固于那熟悉人影的身上。
他旋即察覺到自己表現出了一點異常,而在半神的靈感里,這是不可能忽視的問題。
背部肌肉一緊,克萊恩腦海內念頭電轉,碰撞出了火花。
他沒有條件反射般猛然移開視線,而是依舊望著那邊,望著那疑似“黑皇帝”途徑的半神,含笑對馬赫特議員道:
“來這里的果然不只是退伍軍官。”
這是看起來觀察細致實際沒有任何意義的廢話。
馬赫特議員呵呵笑道:
“任何一個俱樂部發展到最后,都會超出它原本的界限。”
他的回答看似什么都沒說,可仔細品味,又會讓人覺得似乎說了點什么,或者剛好相反。
這個時候,那位肩膀寬厚手臂略長穿著黑色正裝的先生也自然地側過腦袋,看了眼兩人所在的位置,見某個捐獻了一萬五千鎊的富翁正好奇地打量自己等人,并與旁邊的馬赫特議員低聲交談。
這讓他覺得對方剛才驚愕的目光更像是知道了他職務后的正常反應。
然后,他就收回了視線,繼續還未結束的話題。
而這個時候,克萊恩背心已是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只覺雙腿都有點發軟。
他雖然也算直面過半神,甚至發生過戰斗,但這種小場合內,近距離接觸,蘊危機于一念之間的情況,還是初次遭遇,而更為重要的是,現在的他遠沒有做好面對半神的準備,不僅一個秘偶都沒有,還只帶了“喪鐘”左輪、阿茲克銅哨和冒險家口琴。
“海神權杖”沒法用肉身攜帶,且對使用環境要求苛刻,否則會造成大量的傷亡;《格羅塞爾游記》一旦放在身上久了,會讓克萊恩被動進入書中世界,到時候,再想出來就很麻煩了;“蠕動的饑餓”還欠封印,每天都不安分,不是有需要,不可能提前拿出;“竊運者”符咒由“時之蟲”制成,說不定會引來阿蒙,除非很快就會用掉,否則克萊恩哪有膽子一直帶著……
如果真被那位疑似“黑皇帝”途徑的半神發現了問題,他能想到的最好解決辦法只有一個:
那就是吹響口琴,召喚信使小姐,請她帶著自己借助靈界逃出貝克蘭德!
他沒想過讓蕾妮特.緹尼科爾直接與對方纏斗,自己拿著“喪鐘”左輪,在旁邊找機會開冷槍,因為這里是貝克蘭德,是官方非凡者的主場,以信使小姐的奇特造型,那位先生隨便扣個罪名,等待克萊恩的都必然是圍攻,必然是越來越多的半神和強力封印物。
真是驚險啊……克萊恩符合邏輯地移開了目光,用“小丑”的能力控制住雙腿,不顯一點異常地往大門口走出。
他沒有詢問旁邊的馬赫特議員,沒有問剛才那些人都是誰和誰,顯得一點也不感興趣,以此證明之前真的只是那么隨意一瞧。
不過,對方的回望有讓他的容貌暴露于克萊恩眼中:
濃密但不雜亂的黑色眉毛,短而硬的同色寸發,深藍近黑的眼眸,高挺如同山峰的鼻梁,從嘴邊四周往外延伸的大片胡須,深刻的輪廓,較長的臉型,以及冷酷的線條。
這是一個很有硬漢味道的男人,年紀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難以準確判斷。
僅從外表來看,克萊恩覺得他更像“仲裁人”途徑的半神,而非“黑皇帝”的。
當然,這位半神的氣質其實更接近“戰士”,但是,他太矮了。
有了這清晰的容貌,克萊恩無需再詢問,可以直接找阿羅德斯要答案了,即使他還忌憚提防著“魔鏡”,也可以委托休小姐、莎倫小姐等人做簡單的身份調查。
他相信,一位半神再怎么隱藏,職位也不會太低,很容易就能被查出。
一步,兩步,三步,克萊恩舉止正常地離開了“東拜朗退伍軍官俱樂部”。
上了馬車,他靠住廂壁,閉上眼睛,默然了幾秒,于心里悠長地嘆息了一聲:
“斷掉的貝克蘭德大霧霾事件線索終于又連上了……”
他許久沒有睜眼,沒有說話,仿佛還在回味之前討論的生意問題,但其實更多是在撫平剛才強壓下去的內心情緒。
這個過程中,克萊恩發現貼身男仆理查德森幾次想要開口,又閉上了嘴巴,似乎在為難什么事情。
最終,他什么都沒說,專心地為雇主準備起侯爵紅茶。
克萊恩因為剛剛的遭遇,一時半會也沒那個心情顧及他的問題,裝作什么都未發現。
靜默的氛圍和車輪轉動的聲音里,他們回到了伯克倫德街160號。
上至三樓,克萊恩正要去一等女仆已調好水溫的浴缸泡澡,拿著他禮帽和手杖的理查德森前趕了兩步,恭聲問道:
“先生,您最近是要去南大陸?”
“對。”克萊恩坦然回應道,他甚至已準備好再給女管家塔內婭500鎊現金,作為他在南大陸時,道恩.唐泰斯府邸的日常開銷。
與此同時,他也對上流社會管家和貼身仆人這兩個職位的重要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主人很多事情根本瞞不過他們,所以,當彼此信仰態度或政治立場出現了無法調和的矛盾后,必然要更換。
理查德森猶豫了下道:
“先生,我出生在南大陸,掌握著都坦語,對當地的各種習俗都非常了解,應該能幫助到您。”
都坦語是古拜朗帝國的通用語,在今天的東西拜朗,普通民眾使用的依舊是這種語言,只有位于中上層的那些人,才懂古弗薩克語、魯恩語和因蒂斯語等外語。
克萊恩對此的感受更多是幸運,因為古拜朗曾經是有真神存在的統一帝國,所以內部各個邦雖然各有口音,但使用的都是都坦語,書寫的文字也同樣如此,這就讓他省去了不少麻煩。
要是遇上幾十上百種語言混雜使用,那才讓人頭大……不過,都坦語和古弗薩克語不是一個系統的,我無法像學習后者的眾多分支一樣,很快就能掌握,找翻譯是必不可少的事情,呃,安德森似乎很擅長都坦語,沒見他提過在西拜朗有交流障礙……克萊恩聽完理查德森的話語,忽然明白了他剛才在為難什么。
作為一名貼身男仆,雇主外出辦事時,他是需要跟隨的,而管家則不必。
也就是說,貼身男仆既是生活秘書,也在某種程度上扮演著商務秘書的角色。
很顯然,理查德森喜歡貝克蘭德的生活,喜歡這里的一切,不愿意回南大陸,不想再見到能讓他記起往事的景物和事情,所以,在馬車之上時,才幾次想說明自己的專長卻又開不了口,希望道恩.唐泰斯能另外尋找更加合適的人選。
克萊恩沉吟了下道:
“看得出來,你不是太喜歡南大陸,為什么要主動告訴我這些事情?”
理查德森緩慢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道:
“您給了我獲得經驗,成長起來的機會,我想,我想我應該是能幫上忙的。”
很樸素的報恩情結……如果你不說,沒誰能確定你會都坦語,畢竟你是在東拜朗的殖民莊園里出生和長大的……克萊恩仔細看了理查德森幾秒,無聲一笑,于心里感慨了兩句。
不過,他沒打算讓這位貼身男仆跟著自己去南大陸,一是這會導致他各種行動都變得不方便,二是萬一對方又被什么復國會靈教團的熟人給認出來了,說不定會影響到下半生。
克萊恩笑笑道:
“我在那邊有不少朋友,他們都懂都坦語,都知道各種習俗。
“嗯,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你要留在貝克蘭德,每隔一段時間代替我去部分朋友家送點禮物,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名單,還有,多看報紙,多留意有價值的投資消息,并做實地考察,然后給我相應的報告,我會讓塔內婭女士專門為這些事情預備一筆款項的。”
理查德森先是有點愣住,旋即又驚又喜地說道:
“是,先生,我,我會努力的!”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受到了重用,視線莫名變得模糊。
從出生到現在,他第一次感覺到未來充滿希望,讓人向往。
打發走理查德森,克萊恩舒服地泡了個澡,緩和了緊繃的精神,然后,穿上睡衣,回到臥室里,拿出紙筆,畫了個“窺視”與“隱秘”糅合的復雜符號。
全身鏡表面,水波突兀地一圈圈蕩開,銀色的光芒組成了一個個魯恩文:
“至高的偉大的主人,您忠誠的渺小的謙卑的仆人阿羅德斯應您召喚而來!
“您又要離開貝克蘭德了嗎?”
克萊恩點了下頭道:
“是的。”
不等阿羅德斯表示可以提問,他直接開口道:
“在南大陸,我還能聯系上你嗎?”
“當然可以!只要您拿出那臺神奇的收報機。”鏡子表面,那些銀色的單詞飛快重組著,“不過,您不能讓它停留于現實太久,或是使用的太頻繁,南大陸有很多‘欲望母樹’的賜予,祂有可能借此感應到。”
克萊恩輕輕頷首,順勢問道:
“你對‘欲望母樹’有什么了解?”
“魔鏡”阿羅德斯霍然沉默,許久后才讓鏡面的銀色光跡蠕動變化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不敢說,也不敢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