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急診中心。
沐浴于溫和的陽光之下,反射出犀利的光線。
忙了一晚的急診科醫生們,穿著皺巴巴的白大褂,兜里揣著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紙片,眼袋嚴重,眼圈黑,手指染著各色顏料,就像是農民工似的在門口猬集,只是賺的更少而已。
賓客們日前贈送的花籃里的鮮花已經萎縮了,能夠體現春日風采的,依舊是隨處可見的綠蘿、吊蘭、萬年青等等。
幾株新生的爬山虎,仿佛好奇的小猴子似的,才爬了一個墻角,只來得及將頭探到一樓的窗戶里,就被不知哪里來的恐怖人士給揪斷了頭,歪著脖子掉在半空中。
霍從軍嘴里嚼著幾顆藤蔓植物的芽枝,目光凝重的望著前方,一直等到凌然從急診中心里走出來,才“噗”的一吐,喊道:“凌然,給你隨身帶點東西。”
說著,一個塑料藥盒一并幾盒藥被霍從軍塞給了凌然。
“拉米夫定……”凌然看到最上面的一盒藥就頗為無語:“霍主任……”
“我知道我知道,做手術的時候,你是會全面防護的,職業暴露的概率也不高,但是啊,咱們有備無患嘛。”霍從軍語重心長的道:“你這是去別的醫院做手術,和在咱們本院做手術是不一樣的,手術室的配置情況,醫生護士的狀態什么的,都很難講的。”
“我自己帶助手和器械護士的。”凌然奇怪的看霍從軍一眼:“還是你要求的。”
霍從軍驕傲的道:“三院不同意的話,我也不能放你過去。器械護士傳遞利器,助手配合操作,這是最容易使你受傷的人,當然要帶自己的。”
“所以說……”
“所以說有備無患嘛。”霍從軍道:“就算職業暴露的幾率不高,咱們還是要小心為上,你說對不對?”
對此,凌然是無從反駁,緩緩點頭。
“把藥拿著,感覺哪里做的不對就吃藥。別怕副作用,和艾滋病比起來,主動阻斷藥的那點副作用,算得了什么。”霍從軍說歸說,心里的擔心是一點都不減的,如果是讓他自己去做手術,不管對方是不是艾滋病人,有沒有傳染病,霍從軍都沒有一個怕字。
過去二十年間,霍從軍做過的傳染病手術太多了。在急診科工作,無防護的手術實在是太多了,尤其是早些年間,霍從軍剛從醫的時候,手術防護的概念都不是很清晰,幾乎每臺手術都是無防護的,會不會染病,全靠運氣。
但是,凌然跑去三院給人做手術,霍從軍卻是心里慌的一批。
他看過凌然給合并艾滋病的患者做手術,防護是很到位的,意識和操作也都沒問題。
可是,萬一呢?
霍從軍語重心長的道:“藥你拿著,主動阻斷藥說是72個小時內,但最佳時間還是2小時內。一旦生職業暴露,別猶豫,直接吃藥。”
凌然只好“哦”的一聲。
“藥要隨身攜帶。”霍從軍覺得凌然不夠重視,又繼續道:“拉米夫定可不好買,你也別指望著三院的人給你送藥,一則,這個藥蠻貴的,他們不一定愿意開銷,另一個……”
霍從軍猶豫了一下,低聲道:“確實要是生職業暴露了,三院的人不可能猶豫,但要是將未的那種,你心里有疑慮,你就吃藥,不要等著三院的人同意。他們多數是不會同意的,誰想承認自己的手術室里生職業暴露了。總而言之,藥在你手里,你就有主動權,明白嗎?”
“明白了。”凌然也是真的聽懂了。
“到前面拍個照吧,給咱們云醫急診中心,打個威風出來。”霍從軍爽朗的笑,順手掐了一小截綠蘿的嫩芽,放入嘴里,嚼吧嚼吧的吐了出去。
凌然來到急診中心的正門前,站在牌匾下方,與余媛、左慈典和王佳,以及身后的紅色條幅,一起拍了張照片。
條幅上,寫著碩大的一排黃字:云華醫院急診中心支援云華第三人民醫院先遣隊。
等凌然等人拍完照,雷主任等醫政科的干部也擠了進來。
這次的飛刀,不同于王海洋主任依靠私人關系聯系的,乃是云醫醫政科和云華三院的醫政科,通過正式渠道做的正規院外會診。
現在的醫生和醫院科室,其實都不愿意做正規的院外會診了。冗長復雜不說,浪費的時間也多,事后的文件往來更是煩人。
許多醫院一年下來,都沒有一次院外會診的記錄,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現實中,開飛刀的醫生每到周末就天南海北的飛行,以至于都某院的院長,要到都機場去截人。而醫生本人,開飛刀兩三年的,就能飛出航司金卡,買車買房,實現歐美醫生式的生活,這種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又豈是區區院長所能阻攔的。
唯獨正規的院外會診,既不受醫生的待見,也不受醫院的待見,還不受患者的待見。
因為大家都覺得麻煩。醫生覺得給錢少,患者也不愿意自己的病情被耽擱,就連醫院,都寧愿多冒些風險——飛刀失敗,醫院要賠幾十上百萬出來,可正規診療也是一樣的價碼,又何苦來哉呢。
也就是傳染病院這樣的醫院,才有意愿搞院外會診。
也就是凌然這樣的醫生,不在乎多錢少錢。
三院自家人知自家事,稍晚一些,三院的副院長帶隊,到云醫接上了凌然一行,倒也算是誠意十足。
車行。
云醫急診中心的醫生和護士們們們,言辭切切的揮手道別,場面凄楚悲情。
三院的副院長滿臉無奈的看著后視鏡,對后座的凌然道:“我們的手術的安全性其實還是可以保證的,這么多年了,手術室感染生的概率,比普通醫院都要低。”
凌然點頭。
“我們的很多病人,受膝關節疾病的困擾多年了,有的人偶爾遇到愿意給做手術的醫生,病友們都非常羨慕。”副院長轉身看向凌然,懇切的道:“凌醫生愿意為病人們解除傷患,實在是太好了。”
三院是沒有自己的骨科的配置的。
而膝關節鏡這樣的手術,對于骨科來說,只是輕而易舉的小手術,對于非專精的醫生們來說,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凌然依舊是點頭,再道:“我只能做半月板重建。”
“可以了,可以了。”副院長的笑容不減,他也沒指望凌然一個人解決所有的問題。
不長時間,云華市第三人民醫院的牌子,就出現在了路口處。
作為云華知名的傳染病院,三院本身就建在了一個大坡上,即使經過了十數年的建設大潮,醫院建筑依舊顯的孤零零的,只有些六七層高的磚混樓,零落在側。
“這就到了。”副駕駛座上的副院長整整衣服,暗自松了一口氣,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難搭訕的醫生,說什么都沒幾句回應,聊天著實太累。
車隊降低了度,駛入了三院的大門,直抵住院部大樓。
稍近些,就能看到樓前的橫幅。
再開近一些,則能看到影影綽綽的人群。
那是些戴著口罩,裹著大衣,罩著帽子的病人。
他們站的遠遠的,并不靠近車輛,也不靠近住院部的樓門,有些人看到了車里下來人,還會下意識的后退幾步。
所有人互相之間也都站的很遠,并不疏離,但盡可能的給予對方以寬敞的空間。
數十名,乃至于上百名的病人,或者抱著肘,或者手插褲兜,或者叉著腰,就那么靜靜的看著凌然一行人。
凌然默默的下車,走向樓門。
一名老太太突然摘下口罩,面對凌然,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不等凌然有所回應,她又戴上了口罩。
風從身后吹進來,一些人不由自主的彎腰蜷縮了起來,一些人自然而然的挺胸直背的扛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