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陳樹林的一番遭遇,李憲實實在在的看在眼里,說不生氣那是假的。
但是他同樣知道,面對八百多個職工,什么道理都說不出來。
他只能找管事兒的人。
好在之前在北林紙廠最難的節骨眼上,李憲帶來代工業務讓眾人吃一陣子飽飯,令職工們對他的印象不錯。外加上這么多天看著之前比北林紙廠混的還差的新浪紙業生意火爆,還有三分威信。
不管什么年頭,對有本事的人,人都高看三分。
分開黑壓壓的人群,李憲大步帶著身后幾人到了廠區辦公室。
辦公室里,李憲先是仔細的詢問了趙棟梁幾人北林紙廠目前產權轉讓的情況,當得知目前區里已經和大慶一家造紙廠展開接觸之后,他的眉頭擰了起來。
時間,很緊迫啊……
龍江省的產業結構偏向重工業,但是計劃經濟時代,地方供應地方,所以類似紙廠這一類的滿足人民生活日常消費品的企業也是不少。
其中,北林絕不是規模最大的。
看來,是有人已經動了這個心思,并且已經付諸行動。
想到這里,他沒了繼續和職工們掰扯的心思。
回過神來,直接對趙棟梁等人問道:“上一批訂單的代工費,花的差不多了吧?”
李憲這么一問,趙棟梁等人的臉紅了。
廠里職工口袋里沒錢,自己吃飯是一方面,都是有家小也不能餓著。這二十多天以來,廠子明是做八百五十人的飯,可是實際上卻管著快兩千多張嘴。
第一批的代工費早就已經花完,現在廠子花的是新浪第二批代工費,就連這,也只剩下一萬多塊錢。
在廠里組織人手去區政府鬧的時候,工會里面的老職工已經商定縮減食堂供應,盡量利用剩下來的錢維持吃飯問題,然后脫產跟區里打持久戰。
看到趙棟梁臉上的尷尬,李憲猜中了個七七八八。
“呵。”他將胳膊抱在了胸前,道:“你們去討說法,我沒意見。這是你們廠的家事我管不著。可是你們現在停工,給我們新浪紙業造成了損失,這可不行。現在我要求你們立刻恢復生產,否則,我立馬就到法院去起訴你們違約,追回之前交付給你們的代工費。”
聽到李憲要起訴,而且要追回廠子里的吃飯錢,幾個工會的負責人慌了。
就在幾人欲言又止的時候,李憲提醒到:“你們這里無故停工,給我們廠的信譽和利益都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今天開工,并且保證日后穩定供應成紙。沒說的,我既往不咎。但是……如果還繼續這樣,作為目前北林紙廠的負責人,你們四個是要負責任的!這筆賬,我肯定要跟你們算到底。”
“我說到做到。”
末了,在四個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職工臉上浮了層惶恐時,他補了一句。
這一句,將四人驚的一哆嗦。這年頭雖然打官司不再稀奇,可是對于一輩子沒進過法院的人,威懾力可不小。
說完這些,李憲也沒有繼續逼迫,只是抱起了胳膊倚在辦公桌旁,看著四人陷入了爭論和嘀咕之中。
不大會兒的功夫,和李憲有過淵源,算是熟人的趙棟梁表了態。
“李廠長,這都好說,都好說……我們現在就出去組織,今天保證開工!這總行了吧?”
李憲伸出手指,提醒到:“不僅僅要開工,而且……要將之前滯后的的訂單給我趕出來!”
趙棟梁幾人面色一苦,“可是李廠長,這樣的話我們的人手可就都得陷在這兒了,上訪的事兒可咋整?”
面對這個問題,李憲微微一笑:“這好整。”
“我替你們去探探風!”
想到這幾天素來對紙廠支持有加的伍思田避而不見,而之前解決廠子吃飯問題時,李憲和這個區書記似乎處的挺好,趙棟梁等人眼前一亮。
“那行!那就麻煩李廠長替我們帶個話!”
“對,就說紙廠如果不把職工們的安置問題整明白了,休想讓我們交出廠子!”
……
廠區里,經過一番動員和解釋之后,特別是說了李憲將要去區里替紙廠職工反映問題之后,趙棟梁等人成功的將職工們勸回了車間。
一個小時之后,已經停工了一個星期的車間的生產線轟隆隆開動。
看到廠里的風波暫且定下,李憲在交代了陳樹林,令其打電話給透籠那邊的渠道商挨個打電話安撫后,只身前往了區政府。
去了區里,李憲直接說自己是看到了報紙上面關于北林紙廠產權轉讓的的公示過來的,又消耗了一條回來時徐茂和硬塞到包里的萬寶路之后,輕易的就問出了伍正思的所在位置。
那是區賓館的一間客房。
當李憲來到區賓館的時候,恰好遇見袁大慶陪著一人往外走。見二人沒有注意到自己,李憲趕緊躲走到了大廳的飲水機前,背對二人。
“周經理,我覺得職工方面你可以適當的讓一讓……不然區里也沒辦法……”
“是不是沒點炮……”
“這不是點不點炮的事兒,剛才伍書記不是說的很明確了嗎……作為試點……”
與二人錯身而過的功夫,李憲就聽到了幾句殘缺不全的私語。
見二人快步走出賓館大門,李憲心中稍定。
嗯……看來還沒談成。
李憲的到訪,讓伍思田很是意外。
伍正思在這里辦公,其實也是無奈之舉。這些天因為紙廠產權轉讓的問題,職工們鬧得很兇。第一次他親自接待,差點兒沒讓紙廠里面的老職工給損成孫子。
沒有提前和職工們接觸就將發布了產權轉讓的昭示,已經讓他這個紙廠的老領導在職工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市里面的要求是對產權轉讓事宜要盡快落實,摸索總結。在這個前提下,如果先行和職工們溝通,等他們同意產權轉讓是不現實的。
被逼無奈,伍正思只好心一橫換了個地方,眼不見為凈。
將李憲引入客房之后,伍正思倒了杯熱水,詢問李憲來意。
李憲沒說自己已經知道了北林紙廠的事情,只是說自己這段時間在外地,得知廠里鬧罷工,才急忙回來找伍正思解決。
這樣一來,話題就直接落在了北林紙廠的改制之上。
伍正思一肚子的苦水,面對前來“尋求幫助”的李憲,直接倒了出來。
從交談之中,李憲了解到目前社會上已經有一些對紙廠感興趣的人與區里進行了接觸。但是要么就是對區里對廠子500萬的估價不滿意,要么就是對職工的安置問題有較大分歧。
區里的意見,是盡量讓接手北林紙廠的單位或個人保留這八百多個職工。但問題是,幾乎所有與之接觸的個人或單位,都不愿保留。
為啥?
因為國企職工目前實行的還是那套“鐵飯碗”的勞動合同,類似北林這種規模的廠子,里面職工的構成成分和關系特別復雜。
任何想接手廠子并想盈利的企業,對這樣的員工結構都接受不了。
想想看,誰喜歡去管理一個八百多人一個抱成一團,沾親帶故的企業。這樣的企業,管理起來得有多難?
這是伍正思著重說的,但是在交談之中,李憲也從字里行間之中,提到了其他的一些問題。不過相對于職工和紙廠資產兩個大方面,倒是不足掛齒了。
看著伍正思臉上難掩的苦色,以及無能為力的無奈,李憲砸了咂嘴。也沒多說什么,便告辭離去。
區政府旁邊的胡同的一家電話亭前,李憲難得的拆了包煙,就在亭子下面吞云吐霧了起來。
北林紙廠五百萬的估值,很明顯是高了。倒不是說不值當,按照紙廠現有的設備,廠房場地來算,這個價位還比較中肯。
可問題是,手里有五百萬,李憲才特么不會去接北林紙廠。
不劃算。
可是另一方面,目前對于新浪紙業的發展來說,一個穩定的,足夠支撐發展的產能,迫在眉睫。
想的入神,燃燒的很快的萬寶路將李憲的指尖燙的有點兒疼,他隨手將煙頭扔在了地上,用腳踩滅。
電話亭還是那種插卡式的,平時根本無人使用,亭子邊上的積雪很厚。
一腳攆下去,一張報紙的一腳出現在了李憲的鞋底。
在下午和煦的陽光之下,上面有些發淡的鉛印字格外清晰,那是一張人民日報的經濟版。
“紹興紡織……利潤創新……”
就這么幾個字。
可是看到這幾個字兒,李憲的腦海里卻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名字——“浙紹永安紡織廠”!
這個廠并不怎么出名,也并非是那種吊炸天的企業。
之所以令李憲印象深刻,是因為這個廠,是他大學室友,那個浙江富二代家的廠子!
這個家伙曾經炫耀過自家的發家史,提過他大伯在90年代的操作方式。
因為不喜歡這個沒事兒就以打擊屌絲為樂的家伙,所以李憲對這件事情的印象并不深。
但是在此時此刻,當他身處和那孫子的大伯同一時代,這條信息卻在他的腦海之中鮮活了起來。
那記憶深處的砂礫,此時,泛出了鉆石般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