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幸福千萬種,悲傷同樣千萬種。
但幸福的終點各不相同,悲傷的極致卻異曲同工。
老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過這兩小時的。
等他恍恍惚惚回過神,才乍然發現自己坐在冰冷的停尸間里。
時間像被偷走了。
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怪異味道,像福爾馬林,又或是別的什么。
楊德隆茫然抬頭,看了眼標注為DX79的金屬格子,腦海中胡亂響起些恍若遠在天邊,卻又近在耳畔的聲音。
他呼吸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詭異,不像是一個剛剛失去女兒的父親。
但熟悉動物習性的人卻會知道,大型貓科動物在發起撲擊前動作會放緩,呼吸會壓低,更不會發出絲毫沒有意義的低吼來嚇走獵物。
他緩緩起身,輕輕踮起腳步遠去,怕驚擾了深藏此地的亡魂。
停尸間的金屬門晃動不休,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終究出賣了通過者逐漸難以平復的心情。
上到醫院樓上,楊德隆推開病房,他的妻子正緊閉著雙眼蜷縮在病床上。
她當然不是正常的入睡,而是悲慟過度而昏迷過去。
昏迷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最佳手段,但作為這個家的支柱,老楊沒有自我保護的資格,他必須扛住。
妻子時不時劇烈的抖動兩下,身子如同雪地里即將被凍斃的迷路行者般緊緊縮成一團,臉上的表情時而猙獰,時而痛苦。
楊德隆在妻子的病床前足足站了五分鐘,對他自己而言卻仿佛只是一瞬間。
他掏出隨身攜帶著的小本子,坐在旁邊寫下密密麻麻一堆東西。
有他想說的話,也有他悄悄藏在海外的銀行賬戶和密碼。
良久,他輕輕合上本子,將其塞進妻子被窩里,再俯身在這張已被歲月侵蝕留下痕跡的老婦人面上輕輕一吻,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四個小時后,凌晨五點半,宜州市興武縣一棟居民小區內的寧靜被慘嚎與尖叫打破。
楊德隆猛虎般用工具錘砸斷門鎖,踹開房門,再一腳踢開臥室門,將名為唐至峰的青年扯住頭發從臥室里拖出來。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讓人猝不及防。
當小青年的父母衣衫不整神情慌亂的從臥室里沖出來時,正看見楊德隆左手扯著兒子的頭發,右手拿著把匕首壓在兒子脖子上。
唐至峰一邊哀嚎嘴里一邊告饒,“叔叔我錯了,求求你饒了我,我不想的,我沒想到會這樣。求求你……”
楊德隆用尖頭皮鞋狠狠的踹了這青年后背一下,匕首輕輕劃過他脖子帶出抹血痕。
青年的父母噗通一聲便跪下了,重重磕頭,連連道歉。
但是,一切都晚了。
“楊先生,求求您大人有大量,至峰他不是故意的,您要再多我們都陪,如果您實在氣不過,讓我這個當媽的替他死!”
這青年的母親說著就要湊過來,楊德隆匕首壓得更緊,冷喝道:“別動!”
原本喧鬧的房間里又重歸寧靜,他低頭問,“我女兒和你交往,我有仗著有錢就看不起你過嗎?唐至峰。”
“沒有。”
“我對你們這家人不好嗎?”
“很好。”
“那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你分手就分手,為什么要這么對姍姍!你如果有半句撒謊,馬上死!”
唐至峰哆嗦顫抖著解釋了原因。
事情說來也很簡單,他見楊家沒了利用價值,當機立斷與楊姍姍提出分手。
沒想到楊姍姍用情太深,堅決不同意。
二人大吵一架后不歡而散。
唐至峰回住處之后覺得這樣耗著不是個辦法,索性學著網上別人的辦法來了個釜底抽薪。
他沒想到楊姍姍會跳樓,沒想到這件事會在班級群里擴散得如此之快,每一個細節都在往更無法挽回的方向發展。
楊姍姍跳樓不到十秒后,住在同小區附近的同學就傳回了消息,唐至峰連夜打車從蜀都逃回興武縣老家打算避一陣風頭。
他以為自己大約會因為散播隱私造成惡劣影響而被判刑,但沒想到短短幾個小時后,楊德隆便提刀來了。
他當時還不如自首呢。
他一邊講事情,一邊痛哭流涕,仿佛真有那么懺悔。
楊德隆差點就信了。
他其實知道唐至峰這小畜生有點俗,削尖腦袋想往上爬。
但楊德隆不認為這是什么大毛病,他自己年輕時為了娶局長女兒當老婆也挖空了心思,之前不也夫妻和睦相敬如賓嗎。
比起那種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女婿,他反倒更欣賞唐至峰這種明確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既然女兒喜歡他,楊德隆便認了。
只是短短幾天時間里,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太突然,人生軌道扭轉得太猛烈。
楊姍姍這個楊氏列車上最弱小的乘客最先被甩了出去。
楊德隆又朝唐父動動嘴,讓去把唐至峰的手機拿出來。
楊德隆用腳踩著兔崽子胸口,右手拿刀比著小兔崽子的脖子,左手解鎖手機點開短信。
里面能看到楊姍姍與唐至峰互相發的短信,但最近的聯系人卻是另一個叫陳青葦的女生。
楊德隆知道這女生,與楊姍姍和唐至峰同班,家庭條件也算不錯。
“注意安全。”
“我可能得回家躲一陣,改天再聯系。”
“愛你。”
“我馬上和她分手,等我好消息。”
“唐至峰,給我個明確答復吧。楊姍姍家里完蛋了,你想要的,她可給不了。”
楊德隆一條條短信往上翻,只覺這兩人的聊天記錄就是一把狠狠戳在自己心窩里的刀。
他之前曾聽女兒提過這陳青葦,大體說的是這人總喜歡纏著她男朋友,趕都趕不走,小兩口不堪其擾。
她嘴上雖然在抱怨,但其實卻又透著股洋洋得意與甜蜜。
唐至峰的確是學校里極受歡迎的校草,品學兼優運動全能外形俊朗,堪稱白馬王子。
但事實證明,為了錢而靠近,終究會為了錢而離開。
這是注定了的事情。
以唐至峰的品性和資質,只要給他個機會沖出去,他遲早能攀附上更好的高枝。
唯一的區別是,或許到了那時候楊姍姍會更成熟懂事些,知道強扭的瓜不會甜,又或者更看清唐至峰的本質,或許結局能改寫。
但現在,對于一個自以為看懂人生,其實什么都不懂的高三學生而言,來得太早太劇烈。
道理人人都懂,可發生在自己身上,即便老練如楊德隆也沒能看穿,又或是自以為能掌控全局,卻只不過是命運的玩具。
恨,滔天的恨。
楊德隆恨自己豬油蒙心,瞎了眼,沒看懂唐至峰這個人,也恨自己沒本事,打拼出的所謂江山如此不堪一擊。
他又恨自己忙于掙錢,疏于陪伴家人,忽略了對楊姍姍的教育。
他更恨自己的脆弱,如果不是自己懦弱躲到公司想上吊,而是在家里好好開導老婆孩子,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他最恨唐至峰太陰險太卑鄙,有了女兒還不夠,還腳踏兩只船把另一邊吊著。
稍有動靜他便立馬要撇清干系,只有一個解釋,他從一開始對姍姍就沒有哪怕一丁點感情!
“小兔崽子,我差一點點就要被你瞞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