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點鐘,太陽偏西,但天氣依然挺熱。
農夫們正在田里忙碌,這片田地和別處不同,栽種的不是不怎么需要管理的木薯,而是類似水稻的作物。農田里面形成一個個高低相間的壟,作物栽在壟上,壟間是至少有一個巴掌那么高的水,水里有小魚在游。
洛克穿著破麻布衣,身上黑一塊白一塊,臟不拉稀,正跟農夫們在研究該怎么安排壟間的水流,以便讓這些魚既不會被水沖走,也不會因為水流太慢而導致田里水質不好。
他們全神貫注,所以并沒發現空中有一點模糊不清的光芒。
在至少五六十里外的一片小森林里,圣職者們注視著空中的魔法投影,議論紛紛。
“那是深水稻嗎?”一個農民出身的圣職者好奇地問,“這可是很稀有的農作物,他們能夠種得好嗎?”
“不知道,深水稻的種植,最大的難點就在于需要有潔凈的活水。但稻子種在泥土里面,從泥土旁邊流過的水,怎么能夠潔凈呢?所以這種作物只能極少量地種植,價值一向很高。”另一個圣職者回答。
這世界上的圣職者來源很廣泛,既有從小接受訓練的,也有成年之后因為理念和行為契合教義而受到神力感召的——法厄同自己就是后者。這次他帶來的學生們之中,同樣以后者為多。這些圣職者們平常除了訓練之外,也經常參與農業生產,所以十幾個人里面,倒有一小半的人懂得農業。
不過,他們可沒有栽培深水稻的經驗。
這種稀有的作物是精靈族的特產之一,價格昂貴,甚至于比水果還貴了好幾倍。但它當然也有貴的資本,第一是口感極好,香糯可口,秒殺其它的谷物,第二是營養豐富,長期食用的話,能夠有效促進體質提升,甚至有一定的抗衰老效果。
所以貴族和大富翁們對它一向趨之若鶩,無論精靈族拿出多少來賣,都會一下子就被買走,幾乎沒辦法在市場上見到。
這東西這么昂貴和暢銷,當然也就吸引了很多人試著栽培。精靈族并沒有刻意控制種子——事實上他們也很煩那些盯著他們要購買深水稻的人,巴不得別人能夠栽種,讓自己輕松一些。然而除了精靈族在森林里面自己經營的一些田地之外,外界的田地幾乎沒辦法能夠栽種這種嬌貴的作物,就算勉強種出來了,收成也會很悲劇,算算價格,還不如找精靈們買合算。
光明之神教會也有幾塊試驗田,試驗栽種一些昂貴的作物或者藥材,深水稻就是其中之一。法厄同看著那些正在忙碌的人們,不禁想起了自己當初在教會試驗田見到的情景。
那時候的情況和眼前所見的也差不多,身份崇高的圣職者們打扮得跟農夫們一樣,在田地里面勞作、研究。他們和農夫同吃同住,努力琢磨究竟該怎么才能讓那些稀有的東西生長好了,為此花費無數的時間精力。
但是,教會栽培深水稻的嘗試,并不成功。他們的深水稻畝產也就比一般貴族的稍稍高一些,遠不能和精靈們相比。
而為了達成這種效果,他們每天都要在提供水源的溪流之中祈禱,久而久之,甚至將負責祈禱的那一段溪流都給神圣化了。
神圣化,就是光明之神教會找到的提升深水稻產量的方法。經過神圣化的水流,能夠稍稍提升農田里面的清潔程度,改善深水稻的生長環境。
但是神圣化的“度”卻是個大難題,用力過猛的話,深水稻就會發生變異,變成蘊含神圣力量的稻谷。那樣的稻谷蘊含的營養更加豐富,但這種營養卻有了強烈的神圣屬性,除了光明之神教會的圣職者之外,別人吃下去就會消化不良,要是邪惡之徒的話,甚至會上吐下瀉。
而且……如果想要神圣稻谷的話,根本不需要這么麻煩,直接找普通的稻田,讓高階圣職者在里面舉行個祝福儀式就好了。
所以總的來說,光明之神教會栽培深水稻的實驗是失敗的。
那是快四百年前的事情了。
現在看到洛克主持的栽培深水稻試驗田,法厄同就想起了往事,不由有些出神。
過了片刻,他在學生們的詢問下回過神來。
“老師,您覺得他們能成功嗎?”學生問。
法厄同搖頭:“很難。我們當年也試著栽培過它,這種稻谷其實不算難生長,但產量卻很低——只有精靈族,才能憑借親和自然的天賦,建立和維持能夠確保它產量的農田,別的種族就算成為德魯伊,也很難做到這種事。”
學生們紛紛點頭,他們的看法也跟老師差不多。
這時,又有個學生說:“真是想不到,這個危險的‘北境魔王’竟然會像農夫一樣在田地里面工作。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的話,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那個臟兮兮沒有半點儀容可言的人,就是威震塔拉汗的恐怖魔王!”
“傳言未必可信。”法厄同說,“所以我們圣職者才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因為我們是手持利劍的人,我們的劍,必須在確保正確的情況下,才能揮舞出去。”
學生們連連點頭。又有一個學生說:“老師,北境魔王約我們今天晚上在附近的山上見面,他會不會設下埋伏對付我們?”
“也許會。”法厄同說,“雖然看他和那些農民們相處得很好,但那些農民威脅不到他——這世界上有不少人都是如此,面對沒有威脅的人,他們就和藹可親,可一旦別人對他們有了威脅,立刻變得兇殘狠毒。”
學生們沉默了一下,剛剛那個學生小聲問:“那么……如果他原本和別人沒什么矛盾,也不受到威脅,但我們的到來,讓他受到了威脅……我們應不應該跟他戰斗呢?”
法厄同也沉默了,過了許久,他才說:“這種事情,要跟他當面談過之后,才能夠確定。”
他解除掉窺探遠方的法術,仰望著天空,慢慢地說:“天底下沒有什么能夠一貫有用的做事方法,我們需要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自己的做法,才能夠保證自己正確。”
一個年輕的學生又問:“我看那些農夫們在北境魔王面前顯得很輕松,他們的生活似乎也很不錯。如果我們討伐了北境魔王,他們將會重新被領主統治,到時候他們還能這樣輕松地生活嗎?”
法厄同深深地嘆了口氣:“眼前的利益和長久的利益如何取舍,是足以讓賢者也愁到掉光頭發的難題。我們是圣職者,不是賢者,沒那個能力考慮得太遠。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確定對方是否邪惡,是否給人間帶來威脅——如果是的話,就算會因此讓那些農夫們回到過去并不愉快的生活,我們也必須要戰斗!”
“為什么邪惡會讓人們幸福和快樂呢?”
“因為邪惡往往能夠從別處獲得充足的資源。”法厄同說,“我少年時代生活在黃金沙漠里面,那時候沙漠里面有不少綠洲,其中一些綠洲的人過得很輕松很快活,他們有充足的糧食和水源,還有來自各地的稀有商品。”
他停頓了一下,說:“但是這樣的綠洲,其實都是邪惡勢力的巢穴。他們依靠走私、勒索、搶劫等種種手段,獲得了大量的財富,然后和族人一起分享財富,過著幸福的生活……你們覺得,我們是否應該毀滅他們的幸福呢?”
學生們只思考了一會兒,就紛紛回答:“應該!”
“沒錯,所以你們記住,破壞別人的幸福,未必就是錯誤的。”法厄同說,“我們圣職者的劍,是衡量是非的天平。如果你確定這件事應該去做,就不要在乎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可以不傷害任何人而履行的正義,連太陽有時候都會曬死人,何況我們?”
學生們連連點頭,陷入了沉思。
時間緩緩過去,天色將晚,法厄同帶著他的學生們吃了點干糧,就出發前往今天凌晨,由魔法傳訊告知的那座山。
他并不懼怕有埋伏,相反,如果北境魔王真的在山上作了埋伏的話,他的心里反而會輕松很多。
圣職者們不畏懼戰斗,相比戰斗,“選擇”其實更加困難一些——絕大多數的圣職者都和熊貓差不多,他們未必沒腦子,但比起用腦子,他們更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
這群圣職者實力非凡,陡峭的山崖絲毫不能阻擋他們,當月亮剛剛升起的時候,他們已經登上了山頂。
山頂上擺著桌子凳子,一個臉色黑白相間的獸人,一個有著狼一般眼睛的英俊青年,一個有著顯著精靈特征卻須發皆白的背劍老者,三人正坐在那里,等待他們的到來。
法厄同看著他們,并沒有開口作自我介紹。那三人也什么都沒說,平靜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聊天頻道里面,劍十三問:“這要真打起來怎么辦?”
“涼拌。”三余說。
“涼拌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打唄。”熊貓輕松地說,“不用在意,如果他想要打的話,我們陪他打這一仗就好。”
“打得贏嗎?”劍十三問。
“估計打不贏。法厄同很有名的,在生死之戰里面,他可是曾經一個人對付三個死靈君王來著。”三余說,“雖然最后被打死了……”
“我們也不需要打贏他,只要表明一下態度就行了。”熊貓說,“法厄同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何況如果他真正確定了要打,多半會暫時撤退,把自己的學生們送走,然后孤身過來——從他這次帶著學生們過來,我就覺得他大概不是來跟我們打仗的。”
“希望你猜得對吧……”劍十三暗暗嘆了口氣,后悔為什么要跑過來幫洛克撐場面。
他并不介意掛一回,但跟法厄同這位傳奇強者結怨的話,總是很麻煩的事情。
除了妹妹的需求之外,劍十三覺得什么事情都很麻煩。他理想的生活是住在森林的樹屋里面,看看書,種種花草,吃點清淡的飲食,偶爾出門跟朋友聚會一下……
現在,他差不多就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在北境森林里面擔任蠻族的長老,除了需要調解一些糾紛,教小孩子練武之外,平時就像植物一樣安穩地生活著。只有妹妹星照需要搞科研的時候,他才會恢復一些活力,過去幫忙。
星照的目標是制造一顆人造衛星,飛到這世界的宇宙里面去,這個目標很難實現,直到現在,她連第一步的計劃——制造高空氣球——都還沒成功呢。
就在劍十三心中嘟囔“好麻煩啊”的時候,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昏暗了下來,一片烏云以驚人的速度飛過來,一會兒就到了面前,落在了山頂上。
烏云消散,出現的是一個穿著華美禮服的白發青年,他相貌英俊得讓男人眼紅女人臉紅,身上那股清冷的氣質更是令人一看就覺得肯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在他的周圍,還有四把顏色形狀各不相同的寶劍,在空中緩緩飛舞。
“北境魔王”洛克來了。
看著他的模樣,圣職者們都不由得有些呆滯,無法將眼前這個氣度非凡的青年,和白天見到的那個農夫一般的人聯系起來。
法厄同向前走了一步,注視著他。
洛克平靜地和這位光明之神教會的傳奇強者對視,沒有一點退縮。
過了一會兒,法厄同說:“我是光明之神教會的圣武士,人們都叫我‘法厄同’。”
“我是那些農民們的首領。”洛克說,“很多人都叫我‘北境魔王’。”
他們只說了這么兩句話。
又過了一會兒,法厄同點點頭,帶著學生們下了山。
在山腳下的時候,一個學生說:“北境魔王……真是個奇怪的人。”
“是啊,但也是個很厲害的人。”法厄同說。
“他會是我們的敵人嗎?”學生問。
“我希望不會。”法厄同說,“如果他成為我們敵人的話,那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他肯定會成為足以影響整個世界的大人物,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名字以反面角色的形象出現在歷史書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