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櫟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從發呆的狀態醒過來,猛得回頭,發現是秦淮,便靦腆笑笑,有些羞澀。
“我習慣性發呆……”
“沒事,雕得不錯。”
秦淮看見林櫟的玉料上,趴著一只歪瓜裂棗的蟬,雖然腦袋與身體錯位,六只腳和兩對翅膀宛如拼接。
但還是有點意思。
“師傅,我是模仿你的平面減地法雕刻,但是雕得一點都不像,連百分之一的神韻都沒有。”
林櫟抬起頭,神色間有些失落,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心知肚明的,不會因為秦淮的客套夸獎就得意忘形。
“您看,您看這里,不知為何,明明是按照您的方法刻畫線條,但線條疊在一起就出了毛病,顯得左邊身體臃腫,可是我怎么也改善不了。”
“還有這邊,這邊蟬足必修細如發絲,但如此細小的部位,如何在平面上呈現立體感,我絞盡腦汁了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還有蟬首,腦袋像喪尸一般歪著,顯得丑陋不堪。
我按照你上次那十幾只蟬雕的,為什么雕了上百遍,還是沒摸到竅門呢?”
林櫟手忙腳亂,滔滔不絕的指出自己的缺點。
秦淮:“……”
“師傅你怎么不說話?”
“師傅我的雕刻是不是賊雞兒搞笑?”
“師傅我這樣還有救嗎?”
“你看我是不是特別傻,有天賦學習您的平面減地法嗎?”
林櫟迷茫的眼神和憂郁的神態都飛到九霄云外了,手舞足蹈,口若懸河,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語。
旁邊的小玉和須寅清怪異的望著林櫟,眼中的驚訝頗為濃郁。
見鬼了。
記憶中林櫟總是跟在她們身后,一聲不吭,同時眼神放空迷茫,表情稍顯憂郁厭世,一個人游離在孤獨的自我世界里。
而且跟她們,跟他爺爺,跟周圍人都是一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表情。
今天……人設崩了。
“師傅你怎么不說話?”
“師傅我是不是缺點太多你一時間說不過來?”
林櫟回頭靦腆的望著秦淮,有些羞澀。
秦淮頓了頓,等林櫟不說話了才開口:
“你能在沒有人教的情況下做到這樣,已經十分了不起了。”
“但我不建議你學,因為我現在所使用的技法是借鑒了立體圖繪知識,通過一層一層的勾勒上百根線條,并且在線條邊緣,用細微的擦痕來表現陰影,最終達到化平面為立體的目的。
如此繁復的工序,直接犧牲了作品的空靈飄逸美。因為我控制得好,作品才有美感,否則的話作品便會報廢。
這一項技法,對玉雕師的空間能力感和雕刻要求非常高。你的話……”
小玉一臉茫然看著秦淮,講了這么多專業知識點,竟然都是她一知半解的。
但秦淮在如數家珍、頭頭是道的娓娓道來之中,她竟然忍不住豎起耳朵仔細聽,連一個字都不想錯過。
把專業知識,講得淺顯易懂,讓人愛聽,這本來就是一種特殊的人格魅力。
喜歡。
特別喜歡。
小玉目不轉睛的盯著秦淮,心臟跳動的速度慢慢加快。
“難道這還不是真正的平面減地法嗎?師傅!”
林櫟呆了。
爺爺拍回來的十幾只蟬,他觀摩了好多天,一直覺得那是世間最精妙的玉雕手法。
然而,還不是真正的平面減地法?
“不可能罷?那只鳳凰冉冉升起,四面八方都能感受到它桀驁的目光,怎么可能還不是真正失傳的絕技。”
陸家小姑娘同樣困惑,她覺得一定是秦淮小哥哥追求卓越,才會不給自己設置上限。
就連總是吐槽的徐寅清,都覺得驚詫。
秦核舟的玉雕技法,堪稱無人能出其右了。
而且,秦淮完全可以自稱繼承了平面減地法,然后把盛名攬到懷里,從此成為一方玉雕巨匠,過著腰纏萬貫的奢侈生活。
秦淮竟然還主動離開這棵大樹的蔭涼?
太耿直了罷?
“我使用的雕刻法確實有缺陷。你若學了,容易遭到束縛。到時候起凸陽紋、鏤空透雕、陰線刻劃都會受到影響。”
秦淮搖了搖頭,三百年前就失傳了的技藝,哪怕是系統也無法還原,只能提供一個猜想。
系統的主要能力,還是給秦淮減少一門技藝的從入門到熟練的時間。
至于理念,創意,靈感,那都是靠領悟,天賦,和勤奮來磨礪的。
這些系統教不了的,但又是決定秦淮境界與高度的東西,只能秦淮一步一個腳印摸索。
而真正的平面減地法,則是一個擺在秦淮面前,甚至是系統面前的難題。
故而系統都沒有給出任務。
“師傅說我不學,我就不學。”
林櫟對秦淮無條件聽從。
“師傅你有沒有在琢磨真正的平面減地法,有眉目了嗎?”
“你設想中的平面……”
“你不要說話了,繼續雕刻!”
秦淮嚴肅的抬了抬手,示意林櫟閉嘴。
聞言,林櫟嘟嘟嘴,拿起刀繼續雕刻。
“不要賣萌。”
秦淮補充了一句。
“哈哈,笑死我。”
須寅清和小玉笑得前俯后仰。
媽耶,太逗了。雖然林櫟長得白白凈凈,面貌也不錯,但突然賣萌是真的gay里gay氣的。
……
“你呢,雕了什么?”
秦淮轉了一圈,來到陸家小姑娘身后,仔細一看。
她雕的是一株瘦竹,竹葉稀疏,三葉一簇,分布在竹枝上。
“有點基本功,但基本功不扎實。看起來你不喜歡雕竹、蘭、梅等景物。喜歡雕什么?”
“您怎么知道我不喜歡雕這些?”
陸家小姑娘吃了一驚,她從來沒說她不喜歡雕刻這些的。
“很簡單,如果喜歡雕這些,肯定會在生活中觀察,所以刀下會有神韻顯示出來,你這雕的竹,呵……”
秦淮不好怎么細評,只能笑笑收尾。
陸家小姑娘聽出了秦淮言外之意,小臉一片漲紅,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沒事,不喜歡可以改行,坦白跟家里說。”
秦淮盡量不勉強。
“不。不轉行。”
陸家小姑娘怯懦但堅定的說道。
“我家里就我一個,連男丁都沒有,我必須學。”
“雖然我不喜歡玉雕,但我更海量害怕長輩們失望,我害怕看到他們在我面前唉聲嘆氣,我會乖乖的學……”
聞言,秦淮愣了片刻,他想起了唐躍館長那天的自述:當年打死毋寧子承父業,因此導致他父親重病在床的時候都在氣他,最終他父親是含著恨逝世的,而唐館長則是在多年后才幡然悔悟……
見秦淮一聲不吭,陸家小姑娘不知所措,咬著嘴唇,怯懦的拿起刻玉刀……
一項技藝能夠流傳,建立在一代代人不斷犧牲的基礎上,他們放棄了興趣愛好,放棄了更輕松,更賺錢的工作,轉而埋頭輾轉于一項技藝中。
在這個過程中,由于經濟、熱愛與否,天賦高低所引起激烈的碰撞不可避免。
衍生出來的現象就是一批工匠覺得這一行賺錢少,賺錢慢,陸續離開另謀生計。
也有一批人為了擺脫,和家里鬧掰,如唐館長。
也有一批工匠雖不熱愛,但為了長輩不得不逆來順受學著,如陸家小姑娘……
“唉。”
秦淮嘆了一口氣,皺起眉梢。這個問題,他真的解決不了。
……
……
“秦淮小哥哥,我想問小玉一個問題。”
商雅突然湊過來,親昵的趴在秦淮背上,眨著眼睛,看向陸家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