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細雨過后,將東十字街口洗刷得干干凈凈。
現在,雨停了,卻升起了薄薄的水霧,令東十字街口,若在煙霧飄渺中。
蘇家鋪子的蘇利達也起了個大早,一如往日在張羅著開張,不過那張胖得鼓起來的面孔上,卻多了幾分以往沒有的得意。
他是不顧家里人反對,借了他親娘的私房才盤下這間茶坊的。
若是做不好,還不被那些只知道釀醋賣醋的兄弟叔伯們笑話死了?
可是在潘樓街在東十字街口,世世代代做書畫文玩勾當的人又有幾個看得上他蘇大郎?
有好東西的時候不想著他,就拿些粗制濫造的贗品上門來蒙他這個好事家。
他們也不想想,開封府蘇家老醋那可是從后梁朝就做起來的勾當,到如今有二百年了,都把蘇家老醋賣去契丹國和高麗國了,連老趙家的女兒(趙氏宗女)都娶進了不下十個,會沒見過寶貝?
不過在五天前,東十字街上的蘇家鋪子終于有了個揚名立萬的機會。
將有至寶在蘇家鋪子亮相,而且還會用東十字街鬼市子從未有過的唱賣法出手!
如果那幅醉羅漢的原本能賣出個天價來,蘇家鋪子或許可以在唱賣的勾當上發展。如今開封府的書畫文玩勾當中雖有唱賣,但是整個潘樓街加上東十字街口,就沒有一家是專做唱賣的商鋪。蘇家鋪子完全可以開個先河……
就在蘇大郎有些想入非非的時候,他的蘇家鋪子已經有了第一個客人。
“店家,一個桌面。”
客人戴著帷帽,一邊說話一邊快步往角落里面一張桌子走去。
“這位客官,今天小店有大買賣要做……”蘇大郎連忙滿臉堆笑著上前,向來客解釋情況。
“知道,唱賣醉羅漢圖嘛。”
來人正是武大郎,他今天起得太早,連頭毛驢都租不到,步行了快一個時辰才從大相國寺走到東十字街,早就腳疼腿酸滿頭汗了,而且還又渴又餓。
“先來碗涼水,再上幾個炊餅。”說著話,他便將一串銅錢嘩啦啦丟在了桌子上面。
“客官,可要取醉羅漢圖的摹本一觀么?”蘇大郎收好銅錢,笑呵呵的又問。
“哦?你也花幾百緡買了醉羅漢圖的摹本?”武大郎不記得曾將摹本賣給過蘇大郎。
“當然買了,”蘇大郎哈哈一笑,“不過只花了五十緡。”
“五十緡?”武大郎一愣。
“是李晞古摹的,”蘇大郎說,“一本五十,可不少人買了。”
李晞古就是李唐,那日也在蘇家鋪子畫三百緡買了本武好古摹的醉羅漢圖。不過李唐的商業頭腦也發達,他買了武好古的摹本回去后,又自己摹了二三十本在潘樓街上發賣,一本賣五十緡,不僅賺回了買畫的三百緡,還多出了小一千。
“這倒是個發財的路子。”武大郎點了點頭。
在北宋,學習繪畫的最常見方法就是“摹”和“臨”。想要在繪畫一途上有所增益,就需要臨摹名家的作品。
臨摹的對象通常不可能是原本……名家原本多貴啊,沒有個萬兒八千根本拿不下。所以好的“摹本”和“臨本”就是學習繪畫的必須品了。
而日前在萬家鋪子賣出去的二十本武好古自己的摹本(自己摹自己的畫)和李唐賣出去的二三十本摹本,都是物有所值的——因為它們可以讓購買者通過臨摹,學習后世的人體寫真筆法!
當然了,后世的人體繪畫可以用博大精深來形容,根本不是通過臨摹一幅作品可以掌握的。
也就是,武好古在將來還可以通過出售人體繪畫和寫實工筆建筑圖的摹本來賺取更多的利潤……
雖然這種“摹本”不可能達到一紙萬緡的高價,但是勝在薄利多銷啊。
而且,武好古也不必自己來摹,完全可以雇幾個不出名的小畫師來代筆。
想到這里,武好古心情大好,對蘇大郎道:“便取來一看吧。”
“好的。”蘇大郎轉身離開,不多時就有小二給武好古送來了李唐的摹本。
那可是歷史上南宋四家之一的李唐啊!武好古隔著一層薄紗看著李唐的摹本,心想:連這等大家,都在摹我的畫,看來920年后的畫史上一定會有個北宋大家武大郎了……
還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武好古正想到李唐的時候,蘇大郎的聲音又想了起來:“李師父,您來的可早啊。”
武好古抬起頭,瞇著眼睛往蘇家鋪子門口看去,入眼的卻是個女子。
一身淡綠色的襦群,腰間系著一條月白色的鴛鴦帶,頭上挽著仙人鬢,足蹬一雙繡花鞋,看上去婀娜動人,風姿俏美。臉上略施了粉妝,顯得嬌媚無雙。只是那眉宇間,似乎存在一絲憂慮之色。
武好古的那張臉面,突然不受控制地笑了起來……
原來這女子就是潘巧蓮。她和李唐還有那個名叫小瓶兒的女使,還有幾個抬著箱子的伙計,都沒有戴帷帽。
“蘇大郎,一個雅座包間。”李唐把三串銅錢丟給了滿臉堆笑迎上去的蘇大郎。
潘巧蓮的美目在蘇家鋪子底層掃了一下,發現了戴著帷帽的武大郎,雖然沒有認出對方是誰,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而武好古的目光,同樣沒有辦法從潘巧蓮身上挪開……實際上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在努力壓制對潘巧蓮的感情。
一方面是因為武好古知道他和潘巧蓮之間的階級相差不小,最后很難走到一起;另一方面,一個是武大郎,一個又是潘巧蓮,實在太容易聯想到武大郎和潘金蓮了……
可是今天他一看到潘巧蓮本人,被牢牢壓制住的愛意卻如火山爆發一樣噴涌出來了。
難道……這就是愛到濃情處的滋味嗎?武好古心想,可是這份情愛,到底屬于誰呢?是我,還是那個丟了魂的“真武大郎”?
“十八姐,上樓吧。”
就在武好古感到疑惑的時候,李唐已經指揮潘家金銀絹帛交引鋪的伙計抬著箱子上了樓,然后又了喚潘巧蓮上樓。
潘巧蓮將目光從武大郎身上收回,親親嘆了一聲,便和李唐一起上樓。李唐也發現了潘巧蓮方才的走神,他知道是為了什么,于是低聲安慰道:“十八姐,莫擔心了,書畫行自有書畫行的規矩,武家的難不過是傾家蕩產而已。憑他們三父子的本事,總有東山再起之日。”
潘巧蓮輕嘆一聲:“李師父,我也知道這規矩……可是大武哥哥這幾日沒了音訊,怎不叫人擔心?”
“他該在四下籌錢吧?”
“籌錢?”潘巧蓮搖搖頭,輕聲道,“要籌錢為甚不來我家的鋪子?潘武兩家幾代的交情,如今他家落了難,我家總要幫襯則個的……”
潘巧蓮和李唐一邊輕聲交談,一邊上了樓,進了靠窗臨街的一間包廂雅座。
不多時,又有車馬聲從街上傳來。蘇家大郎知道有貴客,便忙不迭迎了出去,到了門外卻見一個穿著錦衣華服,面白無須的老者在另一個四十來歲,同樣衣著華麗的沒胡須的男子攙扶下,從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里鉆了出來。
宋朝的男子以蓄須為美,只要上了些年紀,一般都會開始留胡子,如果沒有胡子,那多半就是生不出。而在開封府,若是見到年長無須,且衣著華美之人,那十之七八便是伺候官家的中貴人。
“小底見過兩位大官人。”蘇大郎上前施了一禮,然后才滿臉堆笑道,“二位可知鬼市子的陋規?”
“咱家知道。”上了年紀的老者開口就自稱“咱家”,這可是中貴人常用的自稱。
來人原來就是劉有方、劉璦這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宦官父子了。
“可有包間?”劉璦大聲發問。
“有,有。”蘇大郎連聲應著,做了個肅客的手勢,便在前帶路,將劉有方、劉璦父子引入了自家鋪子。
劉有方、劉璦兩父子身后還有幾人跟從,其中兩人便是翰林院待詔直陳佑文及其子陳寶,也都和劉氏兩父子一般,沒有戴帷帽。這兩人卻沒有跟著兩個沒卵子的中貴人一起上樓,而是直奔坐在角落里面的武好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