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
病怏怏的大宋官家趙煦現在有點焦急,又有點興奮。他低頭盯著鋪在御案上的河北西路安撫使司送來的急報。“邊疆有警”四個字一入眼,就像被刺了一下,視線隨即便離開了那份奏章。這不是第一份從北方送來的警報了,河北東路和河東路的告急奏章,在昨天就由六百里加急快馬送入了開封府,
三份奏章的內容,都是大同小異,俱是通報北朝異動的!
北朝,也就是遼國的“異動”,早在宋夏橫山戰役開打前,朝堂之上就已經充分討論過了。
雖然包括宰相章惇在內的一干重臣,都一致認為契丹人不會為了宋夏之爭就撕毀已經存在了九十余年的《澶淵之盟》,去挑起一場對雙方都沒有好處的戰爭。
但是現在宋軍在橫山—平夏城戰役中取得的勝利,已經大大超出了之前的設想。
宋軍不僅守住了平夏堅城,擊退了數十萬西賊連續十三天的猛攻,而且還頻頻深入西夏境內,接連摧破城寨、伏擊西賊,甚至還趁著西賊大軍撤退的混亂,以郭成、折可適率兩千精騎奇襲西夏重鎮天都山,俘虜三千多人,獲牛羊十余萬,還活捉了西賊的六路統軍嵬名阿埋!
這一連串的勝利可不是在被動防御城寨中取得的,而是在野戰和攻城作戰中取得的,而且戰場都在西夏境內。
經過這一系列的作戰,宋夏之戰的主動權,已經完全落在了宋軍之手!
現在大宋的西軍,看來也完全具備了在大漠草原上和西賊面對面野戰并且取勝的實力。
雖然宋軍暫時還沒有能力攻破興慶府和靈州這樣的大而堅固的城池,不過卻可以通過不斷的野戰和騷擾削弱西夏。
同時,章惇和曾布還提出了重啟河湟作戰的計劃。準備利用青唐吐蕃之主瞎征新繼,地位不穩,屬下各有篡奪之心的機會進攻河湟,奪取青唐,從而包抄西賊南線。
總之,宰相章惇和樞密使曾布現在都認為,滅亡西賊,或者將西賊從靈夏一帶驅逐(迫使西夏西遷去中亞)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大了。
只需要堅持目前的戰略——不攻靈夏堅城,不與西賊停戰,不斷擴大戰線——西賊早晚是會堅持不住的。
特別是大宋目前完全控制了橫山一帶,可以將西賊阻擋在大宋腹地之外了,這樣西賊就無法通過掠奪宋地獲得財富以支持戰爭了。
可以說,西賊的滅亡,已經是時間問題了。
可是契丹人會眼睜睜看著“三國鼎立”的一方消滅或者遠逐而走嗎?
應該是不會的!
而契丹人要加入戰爭的話,大宋能抵擋住嗎?
這個問題,趙煦心里可是一點底都沒有。自從平夏城大捷的消息傳來,他就整宿整宿失眠,身體也每況愈下,腰疼的老毛病也日益沉重起來……打了大個勝仗居然還嚇成這樣,說出去都丟人啊!
就在趙煦夙夜憂嘆,滿朝重臣議論紛紛,各執一詞,但誰也拿不出有說服力的論據的時候,被太后打發出去跑腿的供奉官童貫卻在幾日前上了道密折。說是在宣召畫師武好古的時候,在武好古身邊遇上了一個很可能是遼國四大家族之一的醫巫閭山馬家的子弟,還從他那里打聽到了許多遼國的重要內情……
其實往來國信所一直在刺探遼國的情報,也得到了一些北阻卜之亂和生女直部可能會有變亂的報告,不過都非常含糊,有些還自相矛盾。根本不能和童貫在密奏中報告的事情相比!
如果那份奏章中所說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遼國根本就在是虛張聲勢……因為他們的“四十萬”宮帳軍根本抽不出來!
否則阻卜各部和生女直部統統都要大亂,契丹人除非不要他們的北面老家,否則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宋修理西夏。
而西夏一旦被大宋消滅或是驅逐,那么大宋立即就能抽調出20萬見過血,打老了仗的精銳,還能獲得大量的吐蕃、河西良馬,騎兵的實力也能大上一個臺階。
接下去只要派出章惇、章楶、曾布這樣的能臣去整頓一下河北東路、河北西路和河東路,把那里打造得如陜西諸路一樣,可以支持長期戰爭。就能再和契丹人打一場持久戰了……
也不求一舉恢復燕云,只要能拖出一個遼國內亂,大宋就能如愿以償收復幽燕之地了。
雖然不能確定真偽,但是趙煦還是馬上召見了童貫,聽他足足說了一個時辰,然后心情大好,不僅給童貫升了官,還給順手賞了一個翰林圖畫院待詔直長給那個名叫武好古的畫師——趙煦也見過韓彥忠送來的《毗沙門天圖》和魯智深,因此知道武好古的本事完全可以當待詔。
當天晚上,趙煦還美美睡了一覺。不過醒來以后又開始忐忑不安了……
崇政殿中,宰執、兩制(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能夠決定大宋國策的重臣們剛剛結束了一場關于對遼、對夏政策的辯論。站在宰執們的隊列中,章惇顯得胸有成竹。哲宗一朝,出現了一個和北宋其余幾朝皆有不同的情況,就是“獨相”。
官家趙煦在用人方面的標準,和別的趙家天子都不一樣。他不相信“異論相攪”的帝王心術,而是采取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政策。那個讓他“不疑”的人就是如今大宋唯一的宰相章惇,真正的大權在握。
章惇獨相,而他的堂兄章楶則在西線擔任閫帥(帥臣,安撫使、置制使之類),這樣的組合別說放在官家祖傳疑心病的宋朝,就是在漢唐也不多見啊!
不過這種“用人不疑”的政策,在對西夏的作戰中,卻是得到了很好的結果。如今西軍取得的戰績,是西賊為禍以來最好的。
之所以會這樣,一方面是二章的能力的確超群。雖然章惇在歷史上的評價很差,屬于奸臣。但是在他當政的年月中,大宋國庫充盈,軍事力量強大,國內民生也算平穩。在對外戰爭中更是接連取勝——可不是那種挨打勝率70的連勝,而是真正開疆辟土,打得西夏和青唐吐蕃俯首稱臣。
趙煦看著須發皆白,但是仍然精神抖擻的老丞相,心想:若上天再能給自己和章惇十年,大宋的積弱就可一掃而光了……
“章卿,”趙煦開了口,聲音略略有些嘶啞,“西路之事,一切皆按原定方略執行,討伐青唐之役,照常準備。北路……加強戒備,不可示弱于契丹。”
“臣等遵旨。”
趙煦的話,讓章惇一陣感動:明君啊!用人不疑,對前線大膽放權,而且在契丹人的恫嚇之下毫無畏懼……有這樣的官家,實在大宋之福啊!
只是官家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臉色灰暗,身材瘦削,走路都搖搖晃晃。
官家才二十多歲啊!
怎么就病成了這樣?
難道老天爺就瞧不得大宋有強盛起來的一天嗎?
“都退吧。”
趙煦覺得有些乏了,便讓宰執們都出了崇政殿,去忙各自的事情了。其實今天早朝之后,他根本不必再召集宰執到崇政殿開小會了。
只是因為心神不寧,才把章惇、曾布等人都召來議事。他本來想在崇政殿上出示童貫的密折,不過想想也不妥當。一來,他也不知這馬植的底細如何,萬一是遼人的細作呢?
二來,若這馬植真的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一份厚禮,也得好好運用……不應該輕易將之示人,否則走漏了消息,被契丹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想了想,他突然問左右道:“那個畫師……叫武好古的在哪里?快去找他來見過。”
“喏!”
守在崇政殿里面的一個內官聞言應了一聲,轉身便向翰林圖畫院走去。翰林圖畫院又稱翰林圖畫局,屬于翰林院下設的太醫、天文、書藝、醫官等四局之一。衙署設在宮城內部的宣祐門內東廊,從東華門進入皇宮后,再過一道左承天門,沿著一條甬道向西走上百步,就是一個十字路口,路口的北面是宣祐門,南面則是左銀臺門。從宣祐門入內,右側就是翰林四局、六尚局、御廚、講筵所、資善堂等附屬宮廷的機構。左側就是崇政殿、延和殿和景福殿三座皇帝日常辦公和休息的宮殿。
就在宣召的內官往翰林圖畫局而來的時候,武好古正在梁師成的陪同下參觀畫局并且和同僚們見面。
畫局占據的內東廊其實就是一排廊屋,有屬于待詔、藝學和祗候的畫室,畫局學生的教室,工匠們的工室,以及屬于勾當官和待詔直長的房間。待詔、藝學和祗候的定員并不多,待詔包括直長在內只有三人,藝學有六人,祗候是四人,一共只有十三人,而且經常不滿員。
至于翰林圖畫局所負責的工作,當然是繪畫,但又不局限于藝術。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北宋的翰林圖畫局居然還有諜報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