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好古看見高娘子,馬上就是滿臉喜色,什么話也不說,疾步前趨就是一個肥喏:“高大哥,高娘子,勾藝學,祝歲歲大安,里面請了。”
開封武家可是今年開封府書畫行里的傳奇了,春天的時候還在倒大霉,這家眼看著就要敗了,可是到了年中卻峰回路轉,武好古異軍突起成了“畫中第一人”,待到年底更是紅火的不像話了。
這般際遇,自然要好慶祝一番。因而今日的除夜筵席,也該大大操辦上一場。請帖撒出去好幾百,不僅請了武誠之在潘樓街上的老朋友,還請了武好古的新朋友和翰林圖畫院的下屬,還請了武好文在府學時的同窗和老師,當然還有洛陽武家的宗親。
現在武家大宅的各個院子里面都搭起了遮風擋雪的棚子,棚子里面擺上了方桌和椅子,還有武家的仆人和臨時雇來的幫工等候在那里,就等著開席了。
不過高俅和勾處士還有高娘子都是貴客,自然不能在棚子里面開吃。武好古便將他們一路請進了武家大宅的正廳,這里才是貴客們用餐的地方。
武誠之和武好文父子就站在正廳門外的滴水檐下,看見來客就上前去見禮寒暄。
武家父子都認識高俅和高娘子,同勾處士更是老相識,只是跟著勾處士一塊兒進來的青年非常眼生,誰也沒見過。
“正道,”寒暄完畢,勾處士就先從對青年說,“把長安許道寧的《關山密雪圖》取來。”
許道寧是北宋中期的畫家,他原本是開生藥鋪的商人,善于林木、平遠、野水。在開封經營藥鋪時以畫吸引顧客,隨藥送畫,逐漸得名。被當時真、仁二朝三度宣麻的宰相張士遜稱為“李成謝世范寬死,唯有長安許道寧”。也就是將許道寧和北宋初年的山水畫大師李成、范寬相提并論了。
不過許道寧的畫作價格還是不能和李成、范寬相比的,因為他早年賣藥的時候送出了太多的畫作,壓低了價錢。現在他雖然死了快五十年了,他的畫作的市場價也就在兩三千之間。
勾處士送上怎么一份“薄禮”,就是身為下屬聊表一下心意而已他和一心想做行首的杜用德不一樣,他是靠眼力和手上的功夫混市面的。而且早就巴結上了端王趙佶,雖然不是趙佶的朋友,但是靠著一對火眼金睛,還是深得趙佶喜愛的。
“這是我在大相國寺撿的,”勾處士笑道,“就用來賀崇道兄出任待詔直長吧。”
所謂的“撿”,當然不是別人不小心丟了,讓勾處士撿了去的意思。而是撿漏!
在書畫文玩圈里面,撿漏的事情是常常能聽到的。不過撿漏被騙的事情其實更多!
撿漏這事兒,不僅要考驗眼力,而且還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還考驗一個人的心境。
只有那種既有眼力,又有那一份耐心和心境的玩家,才能撿到漏。誰要是憋著勁兒一定要去大相國寺市集或是鬼市子撿個漏,那多半是要打眼的。
武好古和米友仁的眼力雖然都不錯,但是他們忙著做買賣拍馬屁,根本沒有那份心境,所以從來不想撿漏的事情。
“撿的?”武好古接過畫卷,看了看裱件,保養的不好,非常陳舊,還有蟲蛀的痕跡。然后他又展開了畫卷,只見大山陡聳,四面峻厚,密雪覆蓋其上,氣勢極見宏壯,大山左外側一亭翼然,遠眺陂陀縱橫,野水層層。
不過這幅畫上卻沒有落款和印押,也沒有可以證明是許道寧所畫的名家題跋在宋朝,無款、無跋、無押印的“三無畫作”是非常多見的。
一般情況下,沒有成大名的畫師都不會落款押印,除非是東華門外唱了名的好漢畫的。
就算成了名的畫家,如果是畫院的待詔、藝學、袛候,一般也不會在為宮廷所畫的畫作上落款押印,除非有特旨。所以很多流傳下來的宋朝名畫上都沒落款押印,確定是誰畫的要么靠專家鑒定(猜?),要么就是《宣和畫譜》上的記載。
另外,作為壁畫粉本保留下來的畫作,通常情況下也不會有落款押印。那幅赫赫有名的《八十七神仙圖》就是如此,是徐悲鴻和張大千經過研究推測,認定其為吳道子所畫的這可是時隔一千多年的認證啊!
書畫行中的權威就是如此牛逼!
而武好古是沒有這等眼力的,他對“吳家樣”(吳道子和仿吳道子)和“黃家富貴”是比較在行的,可以看個七七八八。不過山水畫他看不準,得讓他的大弟子米友仁來看。
不過勾處士的“眼力第一”也不是吹出來的,他看著真,那多半就是真的了。
把畫卷收好后,武好古又笑吟吟看著勾處士,因為他發現跟著勾處士一起來的青年手中還有一個畫卷。
“正道,把你的畫也給武待詔看看吧。”勾處士說著,又對武好古道,“他是我在逛大相國寺時發現的人才,原本是讀書人,不過家里面遭了些變故,只得賣畫為生,還給大相國寺畫壁畫。
不過很有天賦,今天帶他過來是推薦給你做徒弟的。”
“哦。”
武好古點點頭,又是一個徒弟。他又仔細瞧了眼那青年,約莫十七八歲,看著非常文弱,一張長臉,額頭又寬又高,皮膚很白,鼻子和臉頰上有一些雀斑。
“拿來我看看。”
青年聞言雙手捧上一個卷軸。武好古接過來以后,輕輕展開。只看了一眼,臉上就顯出了驚喜。
這是一幅界畫,畫得是大相國寺市集。不過不是武好古的“超寫實風格”,而是兼工帶寫,也就是半寫實半寫意。畫得還算不錯,建筑布局合理,格局也很大,也比較細致,不足之處就是比例失真,透視也沒處理好。
另外,這畫上還畫了許多個小人兒,都是逛街的民眾,畫得不算太好,但是也能稱得上活潑簡練。
看到這畫風,武好古馬上就想起了一個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宋朝畫家張擇端!
“畫得甚好!”武好古問,“請問高姓大名?”
那青年輕輕吐了口氣,露出了樸實的笑容,又行了一禮:“在下東武張擇端,愿拜先生為師!”
真的是張擇端!而且還要拜自己為師!
“張正道!”武好古笑了起來,“好!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學生了!”接著他把畫交還給了張擇端,又沖勾處士一拱手,“勾二哥,在下多謝了。”
“小事一樁,何足言謝?”勾處士笑了笑,又道,“不過在下今日登門,還是有一事相求的。”
一事相求?
武好古點點頭,心想:他不會想當書畫行首吧?這個位子已經許了杜用德了。
勾處士道:“在下想請教唱賣一行的規矩?”
請教規矩的意思,就是想要入行!
宋朝的商業環境和后世不大一樣,是存在行會和行首的。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行會、行首,也有相應的行規。如果行外人要進入,那就要尋到行首問規矩,征得對方同意,才可以和和氣氣的入行營業。
而勾處士的這一問,就是將唱賣行當成了獨立于書畫行的一個新行業了。
因為開封府只有一間唱賣行,武好古自然就是唱賣行的行首了。勾處士的這一問,是符合商場規矩的。
而武好古不能說“不許開”,想吃獨食是不行的他又不是朝廷,怎么可能“專賣”,不過他可以提出入行的門檻和規矩。當然也得合情合理,要不然勾處士還可以請開封府各行各業的行首一起來公論。
“唱賣行是個新行當,規矩還在摸索之中。”
武好古斟酌著用詞,“在下馬上就要使遼……要不等再下回來后再議如何?”
這也合理,國事為重嘛!
而且武好古的確也沒想吃獨食……吃獨食是長不大的!這唱賣行可是個顛覆性的行業,唱賣書畫文玩只是個開始,以后還可以唱賣土地、房產和大宗貨品等等。一年的交易額(僅開封府)上億緡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那么大的行業,武好古想要全部吞下去也不現實。不過武好古也不能馬上就讓勾處士殺進唱賣行,因為佳士得行只是草創,根基不牢。所以他現在能夠采取的就是拖延,拖上幾個月到一年,等佳士得市面做大了,再讓別人進來,一起做大唱賣行業。
勾處士拱了拱手,笑道:“那就一言為定了!”他頓了頓,“實不相瞞,在上一次豐樂樓唱賣之后,書畫行里面不少人都動了心思,在下只是替大家問個路。”
因為武好古是從書畫文玩行切入唱賣行的,第一個受到沖擊的自然是書畫文玩行了。已經感受到危機的不少書畫文玩行的東家、掌柜們,早就在私下商量著尋找出路了。
武好古笑道:“無妨,無妨,武某本來就想請書畫行的朋友一起來做大唱賣這個行業的。不如就在今天的除夜宴上,向書畫行的朋友宣布此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