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混合著某人腳臭的氣味,在慕容先生的斗室中浮動著。
室內的談話還在繼續,武好古還在兜售著他的“蘇州項目”,滔滔不絕說著割據遼代半島這個牛尖角的好處。
除了占據這個海貿要沖不會缺錢之外,武好古還提出了另一個好處——遼東可是單獨的“一路”啊!
若是從海陸伐遼,必然要新設立一個“遼東路”。不可能讓“燕山路”去管“遼東路”的事兒,而且這個“遼東路”是隔著大海和宋朝本土相望的,自由度肯定很高,下面可以有一大堆的州軍節度使。
也就是說,只要把“遼東路”拿在手里,就能封出去一堆像府州折家一樣的將門。
而且遼東也算富庶,土地肥沃,物產富饒,又是海貿重鎮,只要好好經營,錢是不會太缺的。
有了錢,又有土地和物產,如府州這樣的“私有軍州”自然可以多安排一些,而且也養得起。
到時候馬家一個,慕容家一個,西門家一個……還有別的什么家也可以安排。總之,各家以后的日子就好過了。
另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占據遼東目標小啊,不似拿著燕云十六州恁般扎眼。
若是要動燕云,那契丹人肯定會拼命的。而且燕四家的情況也忒復雜,現在就是馬家和大宋有了一點接觸,趙家、劉家的心意還猜不到。至于大遼第三的玉田韓家……即便能拉過來,恐怕付出的代價也是讓人乍舌的。
最重要的是,慕容家、西門家,乃至醫巫閭山馬家的實力和韓家、趙家相比,都是很不濟的。即便在燕云能封節度使,也是韓、趙還有劉家的,馬家也許能分潤一些,但是慕容、西門這樣的家臣級豪族是不可能染指的。
而且大宋朝廷也不大可能容忍燕云十六州出現藩鎮——漁陽鼙鼓動地來的故事,趙家皇帝會忘記?
“忘憂先生,”武好古說得來了勁兒,搖頭晃腦,就差搖羽毛扇子了,“在下看來遼國大亂之勢將起于女真和渤海!因為遼國的漢人大族其實是受益于契丹的,玉田韓家類比皇族,鎮州趙家累世公侯,便是馬、劉二族,也是堂堂世卿之門,起兵反遼,所圖為何?
至于阻卜之族,固然驍勇,但是太過封閉,只要鐵禁不壞,阻卜之民就很難真正雄起于草原。況且阻卜之亂已經有六七年了,草原之上死人無數,磨古斯之部元氣大傷,不可能有席卷大遼的實力。
在某想來,也只有女真完顏部渤海右姓可能揭竿而起。而他們一旦起兵,東京道必然大亂,遼陽都有可能易主。而遼陽一失,蘇州、復州、寧州、保州、宣州、穆州、定州等地就會和遼國腹地隔絕,我大宋跨海安撫,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未必會造成遼宋決裂……”
北伐燕云這件事兒,對武好古而言,其實是很難有把握的。
若是由哲宗皇帝和章惇來干,伐遼成功的可能應該是蠻大的。哲宗根本不可能搞什么花石綱,章惇也不會玩“豐亨豫大”把好不容易搜刮來的錢都花完。若是一心整頓河北,積蓄力量,坐待遼國大亂再出兵,如何不能成功?
可這事兒的決定權不在武好古,而在閻王爺!
哲宗皇帝沒幾天好活了,章惇就算到時候不倒霉,也絕不可能活到宣和北伐。
所以宣和北伐多半還是會由宋徽宗、童貫、蔡京這些人去玩……武好古自己也不想插一杠子,因為這水實在太深太深了。
因此武好古現在就想在遼東開辟一番局面……他隱約記得歷史上好像還有個“渤海復國”事件,一個姓高的渤海大貴人占據了遼陽自立,后來好像被完顏阿骨打給滅了。
如果能以遼東半島為據點,支援渤海國,讓這個渤海國多存在幾年,大宋遼東路興許就能存在下去了……
而有了遼東路,女真還能那么容易破關南下,掃蕩開封嗎?
女真要南下,總該先攻拔下遼東諸城吧?要不然女真直搗開封府,遼東路就要直搗黃龍府了。
聽著武好古滔滔不絕的分析,馬植已經有些發愣了。武好古的話,聽上去仿佛很有道理啊!
這家伙一開始看著傻傻的,現在怎么本事越來越大了?照這個趨勢下去,武好古該不會在南朝混成個大官吧?
慕容忘憂渾濁的目光中也射出了精芒,看著武好古說完了自己的設想,才淡淡地問:“潘殿直,這是你的想法,還是章相公的想法?”
這么一個明顯經過深思熟慮的辦法,顯然不可能是“潘孝義”這嘴上的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想出來的。
一定是大宋奸相章惇的詭計——因為這個設想,真的很奸啊!
“是章相公的想法。”武好古自然不敢居功。
而且這功也居不得,他要居了,慕容老頭和馬植不一定會聽從。
若是出自章惇,那可就不一樣了。
“原來如此。”慕容老頭拈著胡須,輕輕點頭。
他并沒有想到自己被人忽悠了,不過他也沒馬上松口。“不如這樣吧,老夫和你回一趟開封府,去見見章相公。”
要去見章惇?
這豈不是要穿幫了!
武好古一怔,正不知是應該答應還是應該拒絕的時候,馬植在旁插話了:“家師壯年時曾任中進士,官至太常少卿、乾文閣待制、太子伴讀。其后雖遭昭懷太子牽連而失了職官,但一直都是大遼名儒,還趙家老太師的心腹,對遼國內情,多有掌握。”
原來這個看著快要老糊涂的慕容先生也是闊過的!
若是能把他帶回開封府,那可就是大功一件啊!
至于那番謊言,應該有辦法說圓的……
武好古盤算已定,點點頭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了。”說著他又一指“大儒”鐘哥兒,“鐘哥兒也一起南下吧。鐘哥兒去了開封就能堂堂正正的姓趙了,憑鐘哥兒的本事,在南面闖出一番名堂,想來是不困難的。”
鐘哥兒聽了武好古的話,立時就轉過身子,沖著武大郎一拜道:“潘官人,方才多有得罪,現在向你賠禮。若真能入了衛公家譜,您就是在下的大恩人了。”
武好古也一拱手,笑著回答道:“說這些做甚?能為我朝尋到鐘哥兒這等英雄,在下少不得能再記一功啊!”
“好好好,”馬植拍了拍手,笑道,“鐘哥兒的‘一字’終于有了著落,可喜可賀啊!
對了,大郎,今日還有一件要緊事兒要做。”
“要緊事兒?”武好古問,“是甚底?”
“是為昭懷太子畫像啊。”馬植笑道,“大郎莫不是忘記這茬兒了?”
“昭懷太子……”武好古一想,然后就把目光投向慕容忘憂,“那么多年了,老先生還記得昭懷太子的模樣?”
慕容先生苦苦一笑:“當然記得!有些人的樣子,是老夫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燕京城,甘泉坊,馬植宅邸。
就在武好古跟著馬植前往香山書院去見慕容先生的時候,一個大和尚則悄然到來了。
來訪的和尚正是法號燃燈的馬人材馬和尚,他是代表醫巫閭山馬家來這里同童貫和紀憶會面的。
他也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帶來了一幅精心描繪的《大遼南京道》全圖,送給了童貫和紀憶。
現在這幅地圖就在童貫跟前展開,這位大貂珰細細看著,一張黝黑的面孔上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這張圖上,燕京城居然界河是恁般的近!如果沿著桑干河北上,途中只有武清一座城池。而界河桑干河的通航能力,童貫在前往燕京的途中,已經親身體會過了。
連從遼東開來的海舟都可以航行,吃水較淺的樓船就更不在話下了。如果能建立一支內河船隊,沿著黃河—界河—桑干河而進,直抵燕京城下的話……日后的伐燕之戰,應該是勝券在握了!
紀憶心里同樣是壓抑不住的喜悅,雖然沒有見到醫巫閭山馬家的馬人望和馬人杰,但是馬家獻出的這張南京道地圖,顯然已經表明了歸順大宋的心跡。
現在的問題只是馬家到底有多少實力和他們的要價了?
實力的問題,紀憶覺得應該是有一些的,看看馬家可以在燕京城內獨占一坊就可以想象了。
而且馬家是可以“買”節度使的世家大族,如果族兵不夠多,多買幾個節度使不就行了?
不就是錢嘛!
“大師,”童貫這個時候已經開口了,“你們馬家想要甚底條件?”
馬大和尚早就和馬人望、馬人杰商量好應答的詞兒了,當下就笑道:“其實我家自先祖被執,舉族遷到醫巫閭山時起,就在南望王師了。若是王師真的能來,我家高興都來不及,怎么還會提條件呢?
只是燕四家中,我馬家力量其實是最小的,不能和玉田韓家,鎮州趙家和深州劉家相比。他們這三家中的韓家是大遼僅次于耶律和蕭氏的第三姓,趙、劉兩家的祖上都當過幽州節度使的。若是要這三家歸順,恐怕……三個節鎮是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