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符二年十月下旬的一天,又是個雨雪過后的下午。就在這天上午,一個擷芳樓的小廝到訪了武好古居住的梨花別院,送上了白飛飛的邀請信。所以午飯后,武好古就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別院。
他要去的地方是州橋瓦子旁邊的安福巷,這是一條非常僻靜的小巷子,距離擷芳樓并不太遠,遙遙都可以望見擷芳樓高大氣派的屋頂。
小巷子非常幽靜,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大概是這條小巷子最安靜的時候,巷子內只有武好古一人一騎。
馬蹄踏著鋪著碎石的路面,發出清脆的“嗒嗒嗒”的聲響,在小巷子內回蕩。白飛飛的宅子就在小巷的深處,是一所不帶院子的普通民居,是一座獨棟的二層小樓。武好古到達的時候,房門緊閉,樓上的窗戶也閉著,看上去非常安靜。
這已經不是武好古第一次來了,所以他沒有去敲門,而是直接牽著馬兒從兩棟房屋之間穿了過去,到了白飛飛家的小樓后面。那里有一處稍稍開闊的空地,立著幾根拴馬柱,還有個石頭馬槽,馬槽邊上還有個水井。武好古把自己騎的一匹駑馬系在了拴馬住上,又從水井中打了桶水倒在馬槽里面,然后就去拍白飛飛家的后門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就聽屋子里傳來腳步聲,緊跟著房門吱呀開了。從里面出來的正是白飛飛本人,還是素顏白衫,是比較厚實的那種,現在畢竟是冬天了。白飛飛手中提著個菜籃子,籃子里面還放了小半吊銅錢。
“官人來的不巧,奴正要去買菜。”
白飛飛稱武好古為“官人”,仿佛她就是武好古的妻子一般。
她和武好古是提前約好的幽會,所以都會前提過來買菜做飯,然后再伺候武好古沐浴就寢。不得不說,這是個很會伺候人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時,武好古有了一種“到家”的錯覺。
仿佛這種平淡安逸的生活才是真實的,而他現在整日奔忙的種種大事都是虛幻的。
這小樓中還住在一個老媽子,白飛飛管她叫李嫂,應該是個傭人。不過白飛飛并不怎么支使她,通常是親自伺候武好古這個“官人”。
“一起吧。”武好古笑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買過菜了。”
“好吧。”白飛飛甜甜一笑,便很自然的挽著武好古向彎彎曲曲的小巷子走去。
在去菜市場的路上,白飛飛笑著告訴武好古:“官人,今晚上會有客人過來。”
武好古問:“客人?誰?”
白飛飛道:“是張叔夜和李忠。”
“他們?”武好古道,“就他們倆?”
武好古本是讓白飛飛約各方面的人物到擷芳樓一聚的,不想只來了張叔夜和李忠,因此有點失望。
白飛飛笑道:“官人急個甚?你現在要做的是大事,豈是一次兩次就能談成的?”
武好古笑了笑,沒有和白飛飛多說。
他現在能不急嗎?大宋朝的那位官家還有幾天好活?界河商市的事情必須在哲宗活著的時候敲定。要不然向太后怎么想的誰知道?而且等趙佶親政也不好,因為北面那位耶律洪基也快壽終正寢了!
耶律洪基一掛,耶律延禧一上臺就得替他爸爸報仇,少不了一場腥風血雨,哪兒還有心思管界河商市?這商市要是開出來了,他也不會去封,要是沒開出來……就慢慢拖著吧!
所以在南北兩個“昏君”駕崩之前,把界河商市敲定,把《清州之約》簽下來是非常關鍵的。
只要簽了約,南北兩朝就在界河商市的問題上形成了牽制,誰也不能單方面改變了。
而且在簽約之后,大宋的將門資本家和遼國的漢人豪強都會往界河商市大把砸錢,誰想要關閉這個商市,無疑就是擋人的財路,這可是相當于殺人父母的深仇大恨啊!
正在和白飛飛一起逛菜場的武好古并不知道,批準《清州之約》的圣旨已經由翰林院起草完畢了。
這也是張叔夜和李忠約武好古出來相會密談的原因。
界河商市的開設現在算是大局已定了,但是要怎么開好,讓各方面都滿意,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當然不容易了!
這可是建立一座擁有20萬居民,并且高度自治的貿易城市啊!
開個草市都不能說容易,需要解決的方方面面的問題都一大堆,何況是一座20萬居民的商業城市?
而且,這座城市還是自治的!
往大了說,這可是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政權!
可別說什么中國民族資產階級軟弱啊,無能啊之類的風涼話。建立和領導一個政權那是恁般容易的?沒有一個摸索和積累的過程,一上了就要得滿分,可能嗎?
資產階級不行,農民兄弟就行了?農民起義搞砸鍋的次數太多了,通常在起義的時候聲勢浩大,到了要建立政權的時候就成了沒頭蒼蠅,那還是在可以參考地主階級政權的情況下仆街的。
所以建立一個政權,特別是有別于現有政權模式的新式政權,是需要一個積累和摸索的過程。
東方如此,西方也是這樣。現在歐洲人的那些商業共和國和商業城市同盟也大都是各種軟弱中,只有公元8世紀成立的威尼斯共和國稍微強大一點。而萊茵同盟、士瓦本同盟、漢薩同盟以及尼德蘭聯省共和國這些后來者甚至連軟弱的資格都沒有,至于大美利堅,現在還沒發現呢……由此可見,西方人的資本主義也有個由弱而強,不斷積累的過程。
不可能一開始就牛逼哄哄的,別說資本主義了,你就是走社會主義路線也一樣,巴黎公社怎么樣?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無產階級政權,不照樣仆街了。你為什么不和蘇聯一樣強大?和蘇聯一樣強大不就能吊打法國資產階級和普魯士軍國主義了?而且就算是蘇聯,最后也搞砸了……
可見,無論什么道路,都有一發展、積累和探索的過程。不可能一上來就盡善盡美,除非是一個主角光環籠罩下的政權。
因此設立界河商市的意義之重大,真是怎么強調也不過分的。
這可是中國資產階級第一次有機會進行政權建設的探索,而且還是在大宋朝廷支持下進行的。
而且還可以獲得至少20年安定發展的時間窗口。
而且大宋王朝還會支持界河商市進行一定的軍事準備,以應付將來可能的北伐。這簡直就是給了一個溫床讓以武好古為首的大宋資產階級發展壯大啊!
作為這個政權最初的創立者之二,張叔夜和李忠此時并沒有想到自己的歷史地位,更沒有想到他們正在親手飼養一頭渾身上下都留著骯臟東西,并且將會吞噬無數淳樸而不善良的人類的生命的怪獸。
實際上,他們倆在趕往白飛飛的宅邸中和武好古會談的途中,根本沒想過資產階級是多么可怕的一個東東,必須嚴加管束才行!
一路上,他們都在商量應該在什么地方建立界河商市實行行會制的問題。宋朝當然是有行會的,沒有行會哪來行首?高度自由的競爭,在這個時代的全世界都是不存在的。
所以在宋朝做買賣,想進什么行業就進什么行業是不可能。因為要入行,就的得到行會的允許。
至于例外當然也是存在的,比如武好古的共和行現在所從事的兩大主業唱賣和畫冊(雜志)出版,在當下就是新興行業,還談不上行會限制。不過這種“自由進入”的局面很快就要發生變化了,因為開封府“唱賣行會”很快就要出現了,現在第二家唱賣行保利德行,第三家唱賣行真寶行,都已經陸續開辦出來了。
而開封府市易務最近也要求佳士得行、保利德行和真寶行牽頭發起唱賣行會了。
沒錯,官府其實是希望有行會的。因為有了行會,官府的管理就方便了。攤派、收稅、和買,都可以讓行會去辦理,老爺們只要向行號施令就可以了。
從某種角度而言,行會和行首制實際上也是一種自治——宋朝的商業稅收之所以比較高,其實就是建立在一定程度的自治和承包上的。
這樣的管理方法,自然也應該用在界河商市。
如果各行各業都有了行會,那么張叔夜和李忠只需要控制行會,就能控制界河商市的方方面面了。
順便提一下,這個時代的行會可不是沒有什么強制能力的行業協會,而是一種黑白兩道通吃的“惡霸團伙”。對于違反行規,或者挑戰行首權威的從業者,大部分情況下(除了書畫行這種風雅行業),都會有暴力懲治手段。
行首們手下,通常都是養了潑皮打手的(其實書畫行首也有打手),現在陪著武好古一起買菜做飯,仿佛是個良家美婦一般的白飛飛,手下也有可以指使的大批潑皮,是個被溫柔外表包裹起來的女惡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