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河北東路轉運使司。
今年以來,在大名府任職的使相一級的高官中,可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當然是知大名府事的舊黨大佬韓忠彥了。
他的小女兒剛剛嫁給了今年進士第六名的武好文年方十八,就高中了進士第六,而且還是官家心腹武好古的弟弟,前途真可謂無量啊!在得到乘龍快婿的同時,朝廷的宣麻大詔也送到了大名府,以吏部尚書召拜門下侍郎。
這可是拜為副相了!
宋朝的副相官名很亂,在元豐改制后,大體上以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丞、尚書右丞四個官職為副相。與此同時,門下侍郎和中書侍郎兩個官職又被加在首相和次相的官職中間,分別稱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和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
也就是說,如果宰相滿編的話,就是正相兩位,副相四位,一共有六個。加上樞密院的知院、同知院,多的時候能有十來號人一起召對,還是蠻熱鬧的。
而韓忠彥的副相,誰都知道是干不了幾天的,因為他現在是官運大旺了。最多兩個月后,就該再進一步,拜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了。
估計到不了年底,他就要一年內三度宣麻,去當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了!真是歡喜都歡喜不過來了!
而發愁的官兒,在大名府也是有幾個的。
剛剛上任的河北東路轉運使張商英就是個發愁的官兒。他雖然兼著提舉界河市舶司的差遣,可是正月間上任到現在都快六個月了,連滄州境內都沒去過,只是守在大名府,全力的看著開封府內的風云變幻。自打太后臨朝,新黨的行情就急劇下跌,讓一貫脾氣暴躁喜歡罵人的張商英,都變得有些沉默了。
“使相,武好古已經到了界河商市,還一連幾日和對岸的遼人南京道警巡副使馬植會面,兩人可熱絡得很啊。”
說話的是紀憶,他現在是滄州司法參軍,自家的衙署在滄州州治清池縣。不過他卻不是個能安心做個芝麻官熬資歷的,才上任沒幾天,就找了個借口來了大名府。他是管一州司法刑獄的官(和司理參軍一起管),到了大名府也該去提刑點獄司,可是他卻一頭扎進了張商英的漕司衙門打起了武好古的小報告。
他和武好古相識日久,而且還安排了墨娘子進入了共和行的核心,早先還是共和行(佳士得行)的股東,自然是知道武好古同馬植的特殊關系,也知道一些武好古的打算。
不過他沒有把這些個都合盤托給張商英,而是選擇了打小報告的方式,一點點的擠牙膏。
小報告在官場上其實不大受歡迎的,不過紀憶打武好古的小報告在張商英看來卻是理所當然甚至也算不上是小報告。
如果反過來,武好古跑到張商英這里說紀憶的壞話,那張大青天是要板面孔的。
因為武好古是武官、近幸、吏商,小人一個啊!
紀憶卻是探花,還是“恩相”章惇(對張商英來說,章惇是有知遇之恩的)的孫女婿,和張商英是同黨啊,都新黨的志士嘛,聚在一起說小人的壞話有什么不可以的?
而且武好古現在還有背叛新黨投靠舊黨的“罪行”,他的弟弟現在可是舊黨大佬韓忠彥的乘龍快婿了!武好古這個小人會不順著弟弟的路線上舊黨的大船?
呃,他如果是進士出身的文官,或者是投胎投出來的將家子,這種替弟弟張羅娶相州韓家的閨女真不算是背叛……政爭論黨派,婚姻講門第,這不是問題。
問題只是武好古不是正路出身,而且還有經商的劣跡……
張商英聞言皺了皺眉,瞧了一眼坐在一邊,只是沉默不語的張叔夜。張叔夜雖然是將門出身,但是因為在伐遼問題上的立場,使之變成了新黨陣營中的人物如是舊黨人物,那是不會支持伐遼的,舊黨就是一群想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大官僚。
如果循著他們的路線,張叔夜的前途也就止于知州,絕不會有督師伐燕的機會。
張商英頓了頓,道:“這也不是過錯吧?界河商市本來就是兩國共辦,武好古和對岸的官員往來也沒錯啊。而且,界河商市還有一半就在對岸吧?”
紀憶早就知道張商英的反應了,其實他也沒打算一擊即中……打小報告是不能急功近利的,得慢慢來,今兒來一口,明兒再來一口,時間久了自會有效果的。
不過紀憶還是嘆了口氣道:“商市本為來日伐遼而立,可武好古總是有些……有些親遼啊。”
張商英面無表情,他現在根本沒心思想什么伐遼親遼,朝中的風云變幻才是最要緊的。恩相章惇在幾天前已經被人彈劾了!原因是哲宗皇帝的靈車在前往鞏義皇陵的途中陷入了泥水,過了一宿才走出來。這事兒本來沒什么,又不是章惇在拉車。可是言官卻紛紛彈劾章惇不恭。左正言陳瓘還趁機請求罷免章惇!
這說明舊黨的反撲開始了!
現在怎么保住章惇的相位才是重中之重!武好古親不親遼的,有啥要緊?反正也沒人會派他去伐遼……而且大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把伐遼提上日程呢。
張商英看了看紀憶,可是這小子怎么一點不著急呢?也不見他替岳祖丈想轍。
他到底是不是章惇的孫女婿?
紀憶當然明白張商英的心思,卻也不去點破其中的緣由這事兒的真相不能說!所以章惇、章援和紀憶三人的口風都很緊,到現在宮外還沒有第四個人知道有一份先帝遺詔存在。
因為“遺詔”的事情不能說,所以紀憶在正月十四日清晨的所作所為,一樣沒有幾個人知道。章惇、章援、紀憶自然不會說。而趙佶也從向太后那里得到了封口令,所以武好古、高俅、潘孝庵這三大心腹也就守口如瓶了。
也就是說,張商英和張叔夜現在還不知道紀憶是小人……
紀憶接著說:“據在下察知,他和遼國醫巫閭山馬家的關系非同尋常啊!他的愛妾西門青,實際上就是醫務閭山馬家的馬植相贈的。”
“怎么會呢?”張叔夜這時插話道,“西門青是宋人啊,她家是陽谷縣的土豪……我那族弟張克公在陽谷縣當縣尉的時候還認識她呢。”
紀憶笑了笑:“張介仲一定不知道陽谷西門家的根底吧?”
“怎么?其中還有隱秘?”
紀憶點點頭道:“自是有隱秘的!在遼國那邊,也有一個西門家,就是醫巫閭山馬家的家臣……下官上一次使遼之時,就在西門青、馬植的安排下走了一趟醫巫閭山。”
“還有這事兒?”張叔夜吃了一驚。
張商英搖搖頭打斷紀憶道:“憶之,莫說這些了。”
他的官比張叔夜大多了,當時又是中書舍人,自然知道其中的隱秘。不過這事兒的保密級別很高,哪怕張叔夜現在是樞密院兵學司博士兼管諜報事,好像也不夠級別知道。
張商英頓了頓,又把話題轉到了開封府,“韓師樸眼看就要拜次相了,恐怕元祐年的事情,又要來了!”
“不會的,”紀憶笑著說,“向太后不是高太后……要不了幾個月就該歸政了。
至于官家,他還是想要建功立業的!”
“當真?”張商英看著紀憶,臉上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官家想要建功立業,那么新黨可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
“你家大哥兒真的是這么說的?”
“是啊,岳丈,我那大哥兒就是不學有術……經常會冒出些驚世駭俗的想法。”
同一時刻在給武好古打小報告的人,除了紀憶居然還有武好文!武好古的親弟弟!
他也不是存心要給哥哥找麻煩,而是一直被他老哥想要“傳播儒學于四方”的宏大理想所困擾,所以就和自己的岳父老泰山說起了。
武好文的岳父就是韓忠彥了,現在已經回到了開封府,當上了副相。而正在家里待職的武好文,則每天都往韓府走動。
“這事兒吧,”韓忠彥笑著搖頭道,“不該他說……傳播大道不能說不對,但那是飽學鴻儒們思考的,他連進士都沒中,也沒有甚底著作傳世,怎么能說這事兒?”
“哦。”武好文點點頭,頗為受教,“岳父的意思是傳道是應該的,但不是我大哥能做的,應該讓飽學鴻儒來做。”
“呃……”韓老頭皺了下眉頭,自家這女婿怎么盡瞎聯想啊?這話要傳出去,別人還以為自己要干這事兒呢!
呵呵,傳播大道啊!這可是圣人才能做成的事情……自己要去做了,難道也想當韓圣人嗎?
“當今哪有這樣的飽學鴻儒?”韓忠彥馬上說明道,“就是老夫也沒這資格的。”
“哦。”武好文心說:那就是不能傳道?
韓忠彥看了眼狐疑的女婿,心想:還是趕緊給他安排個職位吧!別讓他整天瞎琢磨。
“二哥兒,”韓忠彥道,“你想做秘書省正字對嗎?老夫替你安排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