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二月,一場精貴如油的春雨,隨風而至。
雨不大,只下了半個時辰便停了下來,很快就云破日出,春日的艷陽也灑了下來。土黃色的大地在陽光下蒙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色,其間還有大片大片的嫩綠麥苗鉆出的泥土,正在歡快的生長。可是看著阡陌連綿的田野間,蔥嫩的綠色被金黃色模糊了開去,武好古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連帶著蘇遲、趙佳人、陸人嘉、何天然、王彥、苗傅、劉正彥這些和他一塊兒策馬前行的官員也都跟著皺眉頭了。
今春陜西的降雨明顯偏少,所以冬小麥的長勢并不理想,哪怕是武好古這個不會種田的汴梁子,一路自東行來,也能感覺到越往西去,土地就越貧瘠,人口就越稀疏,工商百業就越蕭條。
在被認為過分重商的界河商市、京東商市周遭,這會兒早就是一片莊稼茁壯成長的場面了。那里的土地遠比關中平原肥沃,而且那里水源充沛,少有旱災,只要沒有人異想天開要改變黃河流向,水災也不常見。基本上就是種什么都能有不錯的收成,比起江南水鄉也差不了多少。
此外,界河商市和京東商市周圍的鄉村地區交通也非常方便。水路四通八達,陸路也不難走,到處都有上好的官道。這個時節,那里的河道上早就是軸櫓相連,官道上也都是來往的客商。
正因為有周圍發達的農業作為支撐,兩大商市才能在短時間內聚集起數十萬的工商人口,如果把這兩大商市挪到貧瘠的關中,幾十萬人的吃飯問題就無解了,更不用說商市中的許多產業還需要從農村獲取原材料——主要是各種經濟作物和牲畜,比如茶葉、絲綢、釀酒的糧食、馬匹、牛羊、黃豆等等。
所以邪惡的資本主義萌芽,現在出現在界河商市和京東商市,也許還有明州、泉州等沿海大城市,也就是理所當然的。
在武好古看來,歷史上的大宋也無疑站在了資本主義萌芽的門檻上了,但是由于缺乏“文藝復興”的條件,也就是沒有辦法建立起一個可以鼓勵技術進步的哲學基礎,所以就無法實現從量變到質變的跨越。畢竟科技進步才是第一生產力啊!
而這個思想上的限制條件,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實際上,現在的南北兩云臺已經變成了兩個創新中心。已經在冶金、火藥、造船、印染、機械、育種、建筑和建筑材料等多個行業取得了重大技術進步。
另外,在基礎科學研究上,云臺學宮和青城學宮這兩年也碩果頗豐。云臺學宮在格物學(光學、力學、化學等等)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就。而青城學宮則在算學和邏輯學方面取得了成就,主要是“概率學”、“統計學”和“歸納演繹法”——這都是大數學家李清照的貢獻!
作為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女賭神”,李清照應該早就掌握了統計賭博結果,計算勝負概率,然后再歸納演繹推理的方法。只是沒有“實證主義”和“理性主義”兩大格物工具以及隨之建立起來的學術體系,她無法將這些方法變成可以傳承的學問。
雖然這些成就用后世的眼光來看都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可是這些科學進步大多是原創的,而不是武好古開的金手指。
這說明在掌握了“實證主義”和“理性主義”兩大思想工具之后,宋朝的一部分天才知識分子,已經擁有了“格物窮理”的能力。
可是在界河商市、京東商市為代表的東部沿海大城市跑步進入資本主義的同時,在大宋帝國的大部分地區,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所以當武好古進入關中平原,望著廣袤而貧瘠的原野,也忍不住嘆息著對蘇遲說:“伯充,其實令尊的想法也是有點道理的。”
騎著一匹走馬和武好古并肩而行的蘇遲皺眉道:“崇道,你也覺得不安置好西軍將士,西北早晚會大亂嗎?”
武好古悠悠地說:“大國終究難治,天南海北,各有不同,平時想要維持均平就不易了,何況遇上千年劇變之局?”
所謂千年劇變之局,當然是武好古折騰出來的禍事了!
補齊了儒家哲學體系的缺陷,打開了技術進步的閥門,促成了兩大自治商市的建立,還拉開了小航海時代的序幕。
這些因素湊在一塊兒,如何不是千年未有之劇變?
而劇變無論發生在何時何地,必然伴隨著震蕩,這是不必多言的。
現在被武好古釋放出來的,可是資本主義的魔鬼!
而且除了資本主義魔鬼之外,北方的大遼帝國內部,同樣在醞釀著一場驚天劇變。
一南一北兩場劇變湊在一起,還能讓這天下保持太平安寧那就是見鬼了。
“崇道,”蘇遲不知道武好古的消極想法,于是開始兜售蘇轍的設想,“所以家父認為,必須要在裁撤西軍的同時立鄉約,設鄉兵,建鄉學……”
“鄉約、鄉兵、鄉學……好像還少了什么吧?”武好古問。
他當然知道蘇轍開出的是個什么樣的藥方——界河商市和京東商市代表是邁向資本主義不歸路,而“鄉約、鄉兵、鄉學”所代表的其實是封建化。
“還少了什么?”蘇遲其實也是個汴梁子,并不了解鄉村的真實情況。
“還少了鄉紳。”上了年紀的趙佳人插話道。在被武好古所用之前,他其實就是大名府鄉下的地主——要不是地主,他也不可能沒完沒了考那么多年科舉。
所以他是了解鄉村情況,也知道比較保守的地主階級士大夫們在打什么算盤。
“無紳不治鄉,”趙佳人道,“朝廷治理只到縣,在往下還是得靠紳。東邊是紳商難分,不少士紳兼營商業而成巨富……而陜西這邊,恐怕多的是豪強士紳,又是不同了。
若要妥善安置西軍將士,那么就要以軍將為鄉士,兵丁為鄉民,以鄉士治鄉約辦鄉學,同時再授予邊遠官地……根據官銜高低授予不同數量,還要嚴禁買賣,減免租稅。”
趙佳人的想法,其實就是要將西軍從傭兵集團轉為一個以土地為基礎的府兵集團,同時再最大程度固化其原有的階級。
固化鄉村的階級,大概也是中國鄉村士大夫的夢想吧?科舉制度理論上說可以起到打通底層上升通道的作用,但實際上底層農民子弟根本沒機會接受良好的儒家教育,壓根考不上進士。科舉的上升通道和他們沒有關系。倒是在界河商市、京東商市之中,底層民眾上升的機會更多。
因為商業活動、科技創新和殖民活動本來就是顛覆性的……大宋最底層的沙門島上出來的壞人,現在有不少已經在殖民擴張中翻身了。哪怕沒有什么機會,只要跟著紀大壞蛋出海的,至少都有五十緡的年入,而且在南心島上人人都分到了黃金,回頭搶完迦陀訶又可以再分一回金子。幾年“冒險”回來,誰不攢個幾百緡的,一定是賭錢輸光了的倒霉蛋。
有了幾百緡的積蓄,海州附近上百畝的水田也有了,怎么不是階級上升了?這還是沒有什么好運氣,也沒什么大本事的。如果運氣好,本事大的,在南心島那個“冒險家的樂園”混成大富豪,或者弄個殖民地總督當當也沒一定。
這種上升通道可比當了佃戶還夢想供兒子讀書中進士靠譜多了——武好古很懷疑大宋一朝有沒有出過一個佃戶進士?
不過大宋因為沒有秀才、舉人兩個長久的“功名”,而且也不限制土地買賣。所以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們地位也不是特別牢靠,往往得靠抱團取暖的義門維持。
而以“鄉約”的形式確立鄉紳的統治地位,也是一個思路,但是鄉約的實驗并沒有在藍田縣以外的任何地方取得過成功。
現在,蘇轍、蘇遲兩父子又借著裁撤整理西軍的機會,想再試試鄉約的路子。
不過蘇大胡子和他兒子一定沒想清楚西軍武士集團和普通的士大夫地主之間的區別——西軍一旦在裁撤整理的過程和土地掛鉤,并且建立起“大鄉紳——小鄉士——鄉兵、鄉民”的等級體系,搞不好就是關隴武士集團的復活了!
“伯充,”武好古問,“你覺得趙機宜的想法怎么樣?”
“可行!”蘇遲馬上就點了頭,“只是土地怎么分配?西軍人數不少,如果要妥善安置,不知道需要多少土地?”
“土地有的是!”武好古一笑,“而且西軍也沒多少精銳,扣除已經給了土地的弓箭手,最多就是四五萬精銳……這還包括了各家的效用士了。安置平均每人400畝土地計算,也就是2000萬畝。陜西六路沒有那么多官田,加上朔方路和靈州就差不多了。靈州還有30萬畝水田呢!那可是一畝能頂幾畝旱田分出去的。
現在的問題就是朝廷能不能同意分配西北三路的土地,以及西軍將門能不能支持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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