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公是坐船來的,帶著兩個頗為精悍的仆人,還帶著幾大箱子大字兒,就是書法作品。也沒什么名家大作,就是一些不出名的秀才寫的書法。都是些“恭喜發財”之類的吉利話兒,寫得倒是不錯,可以在天津市賣幾個小錢。
這就是個不引人矚目的小買賣,所以在過市舶司關卡的時候,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市舶司的稅官馬馬虎虎給估了個300緡的貨值,然后抽了30緡的稅。張克公給了對方30緡面值的錢引外加二兩白銀,市舶司的稅官驗看以后,就給開了稅票。
出了稅卡,張克公就瞧見已經變成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商人的杜文忠立在稅卡外面等候。連忙上前去拱拱手,打了招呼,就像老朋友見面時一樣。
杜文忠雇了一輛四輪馬車,請張克公和兩個隨從都上了車,關上車門,馬車咣當咣當跑了起來后,才低聲對張克公道:“介仲,出了一點意外。”
意外?
張克公一緊張,不會是杜文忠被幽州的暗探給發現了吧?
杜文忠低聲道:“雖聞自古燕趙多壯士,卻未曾想到燕人剛烈如此,聞虜大至,不懼反喜。上至富家兒郎,下至貧戶壯士,人人思戰,祈赴遼東……”
什么!?這是一點意外嗎?
張克公眼珠子都快驚得掉地上了。
百萬契丹啊!
多可怕啊!
如果奔著開封府來,官家多半就溜去襄陽了。燕地這里真的會人人思戰,還要祈赴遼東?這怎么可能?燕人要那么厲害,契丹人怎么在此間統治一百多年的?
杜文忠道:“介仲別不信,等會兒就知道了。”
等會兒就是不到半刻鐘后。張克公和杜文忠乘坐的馬車,在共和廣場外被堵住了,不是堵車,而是被人堵住的。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共和廣場上居然人山人海,怕是有數萬人匯聚在那里了。
聚集在那里的人們真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音巨大,猶如雷霆。
“伐遼!伐遼!伐遼……”
“他們在嚎什么?”張克公從馬車上下來,站在大街上,望著不遠處廣場上的人山人海。
“伐遼!”杜文忠說,“他們在喊‘伐遼’,今天是元老院正式通過《增發戰爭公債案》和《總動員令》的日子……所以這里才會人山人海。”
張克公邁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廣場的入口處。然后擠了進去,在人群當中游走,仔細的觀察,聆聽,看著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浮現出的興奮、歡快、希望等各種各樣的表情。
幾乎沒有恐懼,至少張克公沒有發現有哪張面孔上浮現出恐懼。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燕人真的瘋了嗎?百萬遼軍啊!他們一點不害怕?他們要不怕,怎么會被契丹人統治那么多年?難道是因為武好古?這個亂臣賊子用了什么辦法,竟然把燕人的血性徹底激發出來了?
就在張克公感到疑惑的時候,他的堂兄張克相和其他所有的元老,已經簇擁著首席元老武好古走出元老院議事大廳二樓,正對共和廣場的大平臺了。
元老院會議剛剛結束,《增發戰爭公債案》和《總動員令》得到了全票通過!
前者是增發1000萬緡的公債用來打仗,后者則是個征募士兵的法令。幽州因為是土地兵役制嘛,拿了土地的騎士戶、府兵戶沒得跑,都得征他們來當兵!
但是對于沒有拿到土地的平民,就只能用募兵的辦法,讓他們自愿當兵了。這一“自愿”不得了啦,燕地這邊不知道有多少熱血青年和貧下中農伸長了脖子在等呢。甚至還有許多生活在大宋境內的騎士戶、府兵戶的親朋好友,也在等著燕王大點兵呢!
府兵戶的200畝,騎士戶的1500畝,不比趙佶的緡錢有吸引力?雖然尋常的200畝旱田最多就值幾百緡。但是沒有騎士和府兵身份,一堆苛捐雜稅壓下來,地主也能生生壓迫成佃戶。
所以武好古和元老院要考慮的問題已經不是有沒有兵,而是遼東的土地夠不夠分了……
“伐遼!伐遼!伐遼……”武好古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為了兵太多而發愁了,他只是站在平臺上,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抽出寶劍用力揮舞,然后大聲喊著“伐遼”。
廣場上非常吵鬧,這個年頭也沒什么擴音器。所以下面的人民群眾也沒聽見他吼什么?但是大家都看到他拔出寶劍了。拔出寶劍當然是要砍死遼狗的意思了!
這說明元老院通過決議,要殺遼狗,分田地了!
那些和朱和尚和朱二和尚兄弟一樣,從燕地鄉村跑來天津府投軍的青壯年農民可就樂壞了,全都扯開嗓子大喊“伐遼”,這場面熱烈的都快趕上大革命了。
如果耶律延禧看到這一幕,一定后悔的要跳遼海了。
而張克公則害怕得有點發抖,伐遼你們都那么高興……回頭要是伐宋,那得開心成什么樣子?
“百萬遼兵啊!燕人真個不懼?”
張克公怎么沒有想到,解開自己心中這個謎團的,竟然是杜文忠十七歲的兒子,正在天津市上小學杜國良。
雖然杜文忠是潛伏在天津市的宋朝特務,但是他的兒子杜國良卻是一個“共和國人”。在天津市讀了蒙學、小學,今年是他讀小學的最后一年,過了除夕就要去考云臺學宮了。結果遇上了百萬胡虜南侵,旅順危急,燕山危急,幽州雖大,卻容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了……所以十七歲的杜國良也決心投筆從戎!
“杜大郎,你也要去從軍?為什么呀?你家不是幽州公民戶啊?”
“世伯有所不知,小侄雖不是公民,但卻無時無刻不想成為公民。所以小侄一定要從軍報國,在沙場上賺一個公民戶出來!”
又一個被武好古蠱惑的好孩子……不過他的話有道理啊!成為公民的要保衛自家占著股份的幽州共和,沒有成為公民的看著眼熱,也想從百萬遼寇身上賺一個公民。
幽州這邊,能不人人思戰嗎?
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幽州男兒,要浪死遼東了!
張克公有點惋惜地看著杜國良。這娃子和他爹不一樣,從小就上進,在天津市的大相國寺小學里面經常拿第一,云臺學宮應該是穩穩的,怎么也想要從戰場上賺一個公民戶?
“考上云臺學宮不就是公民了?”
杜文忠在旁解釋道:“犬子是立志要考律學院的,大相國寺小學的先生說了,凡是從軍報國者,是可以論功加分的。”
什么?科舉這等斯文事情(張克公是承認云臺學宮水準的,所以將考云臺學宮看成科舉),怎么還可以搞從軍加分?
杜國良一臉肅然地對張克公道:“便是沒有從軍加分,小侄也要挺身而出,保衛共和的!因為小侄是華夏男兒,自幼習武,怎可坐視胡虜南下,神州陸沉?”
“可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張克公搬出了范仲淹勸說想要從軍報國的張載的名言。
杜國良卻道:“此腐儒言爾。圣人以身體之,力行近乎仁。如今胡虜南下,吾等幽州儒者,當以身力行,披堅執銳,殺敵保民,豈可迷于章句而避死乎?”
張克公愣了又愣,這話說的……范仲淹和張載難道是因為怕死才棄武從文,研究儒學的?
“遼狗的旗號!”
旅順府,大黑山山城城頭,幾名守軍突然指著遠處地平線上出現的旗幟,大聲呼喊了起來。
大黑山又名老虎山、大和尚山,位于遼東半島南部,主峰高二百余丈,方圓二十余里,號曰遼南第一山。距離旅順關城,也就是原來的鎮東關長城非常近。從地理上說,此處就是旅順的門戶。
而大黑山山城建于晉代,原名卑沙城,是高句麗統治遼東半島是修建的一座石城。城垣沿大黑山山脊,繞山梁圍峽谷順山勢而建。城墻由大小不等的山石疊砌,非常堅固。
在幽州軍占據遼國的蘇州安復軍之前,大黑山山城早就廢棄多年,不過因為是石城,所以破損的并不嚴重。在知旅順府事黃植生的主持下,幽州軍的工兵和民伕,又對大黑山山城進行了全面的修復和加固,還在大黑山的左右兩翼,修建了旅順府城和東關城。還用石墻將大旅順府城、東關城和大黑山山城連為一體,形成了一道銅墻鐵壁似也的防線。
率部駐守在這道防線上的,則是幽州軍第五將正將柴樅,就是那個早年在界河商市當“看門騎士”時一箭射透杜文忠肩膀的家伙。后來他跟著武好古參加了平夏之戰,回界河商市后又在騎士學院補了課,再后來一直跟武好古混,算是心腹元從。
他得到報告后,馬上從大黑山山城中的衙署中出來,快步上了城頭,舉起望遠筒好一番張望,然后摸著下巴上的大胡子,咧嘴笑道:“直娘賊的,總算是來了,再不來,天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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