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方繼藩將臉一拉,大義凜然地道:“世伯,你將小侄當成什么人了?我方繼藩,是有道德的!這種虛報的事,我想都不敢想,大丈夫行事,當礌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弄虛作假,與禽獸何異?”
張懋身軀一頓,看著方繼藩一臉正氣,頓時因這撲面而來的正氣而自慚形穢了。
自己真不是東西啊,竟連一個孩子都不如!
認真地看了方繼藩一眼之后,突然,張懋有一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覺了。
他萬萬想不到,方繼藩竟是如此誠實的孩子,那老方……還真是教子有方啊,和老方相比,自己真是狗都不如了。
心里一陣唏噓,此時也顧不得感慨了,陛下還等著復命呢!
于是張懋再不耽誤的道:“三十石就三十石吧,走,復命去。”
說罷,張懋親昵的拍了拍方繼藩的肩,格外的熱絡。
此時,在謹身殿里,一場朝議還在繼續著。
只是弘治皇帝有些恍惚了。
雖是對那所謂的畝產三十石覺得不可置信。
可弘治皇帝卻隱隱又有著一些期盼。
自有史以來,莫說是三十石,這農作物便是畝產十石,都不曾聽說過啊。
其實方繼藩若是報一個十石,說不準,弘治皇帝就信了,偏偏這三十石,實是過于荒誕,以至于到了只一聽,便覺得假得過份的地步。
他心里不由得唏噓,若是這可以成真,該有多好啊。
可隨即,又搖頭。
眾臣們卻已在唇槍舌戰,可弘治皇帝走了神,等他回過神來,只茫然地看著這空曠的大殿。
劉健在主持著這一場朝議,眼睛不經意地看向弘治皇帝,平時,弘治皇帝總是會發言的,可今日,他明顯的能感覺到陛下的焦慮。
其實……他倒是可以理解。
所謂的國事,不就是錢糧的問題嗎?
發生了災情,需要錢糧,發生了叛亂,這兵馬未動,還是得糧草先行,天底下的事,總是逃不過這兩個字啊。
畝產三十石的祥瑞,聽上去荒誕,卻也難免讓陛下浮想聯翩啊!其實,他又何嘗不動心呢?
世上當真能實現這畝產三十石,不,即便是十石,這天下大治也就不遠了。
可惜啊……方繼藩那個小子,勾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可他的這個祥瑞,實在是虛得很哪。
卻在這時,有宦官急匆匆的進來道:“稟陛下,英國公回來了……”
此時,已接近傍晚了,足足近兩個時辰的朝會,算是進入了尾聲。
弘治皇帝聽罷,卻沒有急著要召見英國公,而是淡淡的道:“讓他稍候吧,待會兒,朕自會傳見。”
這里頭,其實是有保護方繼藩那個小子的心思。
既然已讓英國公去徹查,可十之,那個小子不知今兒吃錯了什么藥,是在虛報的,而查出了虛報,當著這滿朝文武的面,英國公將此事報上來,肯定引來嘩然,這里可有不少御史呢,一旦大家爭先恐后的仗義執言,這還了得,這會令他和方繼藩都下不來臺的。
所以,還是私底下傳見,如此,就算是虛報,至少也不引人注目,朝中每日發生這么多事,御史們怕也懶得舊事重提。
那宦官頷首點頭,于是便退了出去。
可過不了多久,外頭卻傳來了喧嘩聲。
英國公張懋和方繼藩入了宮,便在這謹身殿外候命,結果宦官卻說,讓他們等一等。
張懋是急性子,心焦啊,這么大的喜事,他是一刻都等不了。
宮中規矩森嚴,英國公又是老臣,若換做是平時,陛下莫說讓等一會兒,便是讓他等三天三夜,他也沒有脾氣。
可如今……他拉著臉道:“不成,繼藩,咱們立即覲見,此等大事,怎么能耽擱,跟我來,出了事,有老夫頂著。”
說罷,輕輕用手一撥,直接將攔在面前的宦官撥開了。
張懋氣力大,即便只是‘輕輕’,那宦官卻是直接被甩了出去,摔了個四腳朝天,他還不忘自己的職責:“不可……陛下吩咐過……”
張懋哪管得了這么多,他是粗中有細的人,今兒他就算提了一把刀入宮,憑著這個大喜事,也不操心被砍了腦袋。
“運河轉運之事,依臣之見……”戶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陳煌,而今正在侃侃而談呢,突然一下子,他的話頓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張懋神氣活現的入殿。
方繼藩則顯得低調了許多,躲在張懋的后頭,只是亦步亦趨的跟著。
在大明朝,除了土木堡之變后,有大臣在這謹身殿里斗毆,活活打死過當時王振的黨羽,還真沒見過有人膽大至此的。
無數雙眼睛,目瞪口呆地朝著張懋身上看去。
包括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不自覺的皺眉。
他對英國公張懋,印象是頗好的,張懋雖偶爾魯莽,卻也是極懂得進退之人,且是老臣,又是與國同休的忠良之后,因此弘治皇帝幾次祭天,以及祭拜祖廟,都是委任張懋前去,可今日……
“英國公,你好大膽!”
此時,有人站了出來,聲音大義凜然。
此人正是素有弘治朝三君子之稱的劉大夏。
劉大夏靠著頂撞兵部尚書項忠,為了防止朝廷好大喜功,從而督造艦船下西洋,因而將造船的圖紙和鄭和的資料付之一炬而得名,成為此時人們眼里仗義執言、敢于犯上的君子,現在見英國公如此,雖是區區的兵部職方司郎中,卻依舊敢于站出來,呵斥英國公。
張懋則是看都沒看這人一眼,壓根懶得理他,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君子,一籮筐一籮筐的,若是論斤賣能賣個好價錢,這大明現在保準富足了。
似張懋這等歷經數朝的老油條,雖是‘膽大妄為’,卻又是極曉得輕重的,他繼續往前走,隨即毫不猶豫地朝弘治皇帝行了個大禮:“陛下,臣是來報喜的,大喜啊………”
大喜?
弘治皇帝心念一動,似乎瞬間意識到了什么,可依舊還是不可置信的樣子,他直勾勾地看著張懋道:“卿家但言無妨。”
現在哪里有一丁點的心情去管其他的事。
張懋已是自豪地道:“陛下,臣已查明了,所謂祥瑞之事,乃是子虛烏有!”
子虛烏有。
這四個字,瞬間讓所有人的注意力俱都集中在方繼藩的身上。
果然,是冒功啊……
哼,這臭不要臉的東西。
方繼藩雖然不尷尬,可心里卻忍不住怒罵,世伯,你特么的一句話能不能一口氣說完,非要在這里來一個斷句,你以為你是作家?
好在張懋又立馬道:“所謂畝產三十石,確實不是祥瑞,可是……老臣眼見為真,敢以人頭作保,卻是千真萬確,老臣之所以言之鑿鑿,說這并非祥瑞,乃是因為這畝產三十石并非偶然,在西山,畝產三十石糧食的地到處都是,陛下,這是天佑大明,自此之后,百年之內,我大明再無歲饑之患了。”
說到此處,張懋也是動情起來。
這輩子真的是活在了狗身上啊,瞧瞧方繼藩這個小子,一下子就解決了一百年的問題。
弘治皇帝身子一顫,他本就站起,聽了這話,猶如晴天驚雷,腳下一軟,生生的癱坐在了御椅上。
而這熱鬧的謹身殿內,一時窒息了。
劉健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這……怎么可能,畝產三十石啊,種的是稻米還是麥子?”
劉健還算持重,還能保持著一絲清明。
張懋便不吭聲了。
其實畝產三十石自英國公這里確認之后,基本上已經沒有人敢質疑了。
張懋是在等方繼藩自己回答。
方繼藩知道這該到自己表現了,便上前一步道:“不是小麥,也并非是稻谷,而是番薯,因為表皮是紅色,所以,又稱之為紅薯。”
一下子,原本升起了希望的人,又如同一下子跌進了冰窖里,原來……不是稻谷,也不是小麥。
若如此,那么就算是畝產一百石,又有什么意義?
“能吃?”劉健繼續質問。
每一個劉健提出的問題,都是這滿朝君臣關注的對象。
方繼藩定了定神:“好吃。”
他沒有回答能不能的問題,而是直接用好吃,一下子回答了所有的疑惑。
劉健眉一挑,這下子,就有點意思了。
可他還有許多疑問,繼續道:“能解饑否?”
“能!”方繼藩回答得很干脆。
想那滿清的盛世,就是靠這紅薯撐起來的,生生的讓人口增長了近十倍,養活了無數人。
只不過……許多人還是覺得不信。
這并非是他們聰明不聰明,能站在這里的人,沒一個人是傻子。
可紅薯這東西,他們見所未見,現在咋聽這等過于‘神奇’的事,實在不敢輕信啊。
劉健則是激動地深吸一口氣,接著一字一句道:“如何證明?”
“很容易證明。”方繼藩在眾目睽睽之下,同樣一字一句的回答:“家伙我都全都帶來了,一試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