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只要上頭達成了默契,哪怕是下頭的御史們叫一叫,也是無傷大雅的。
劉健算是一錘定音了。
他在百官之中,有足夠的聲望,讓所有人都達成了默契。
可此時,坐在一旁的李東陽,卻依舊眉頭緊鎖,抿著唇,顯出幾許憂心之態。
劉健四顧,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由道:“賓之,你可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李東陽搖頭道:“不,劉公,我所憂慮的,反而不是這些事……而是……”
他說著,嘆了口氣。
他兼任了戶部尚書。
這個職責,實是重大,滿朝廷都在向他要銀子,個個都跟催命鬼似的。
他頓了頓,方才道:“江浙那兒錢糧的數目,大致報上來了。”
一下子,所有人靜默下來,都支起了耳朵。
錢糧涉及到了國計民生,乃是天下的事。
今歲的收益,更是關系到了明年的支出,兵部尚書馬文升,就等著戶部撥發錢糧,將遼東的欠餉給還了。工部的幾個工程,也欠著餉銀,尤其是現在新城到處都在募工,征發的匠人,根本無心完成工部的工程,因為兩者的收益,實在太懸殊了。
只可惜,這是征發,由不得他們不去。
可工部只勉強給他們兩頓飯吃,哪怕是兩頓飯,都還經常欠著,大家青黃不接,怎么做的好工。
還有各地的造作局,那更加慘淡了。
禮部每年所需的歲祭以及各種祭祀典禮,花費也是不小。
吏部和刑部,也好不到哪里去。
哪怕是翰林院,近來又要修書,這修書,其實是花費極大的。
當初永樂大典修撰的時候,是內閣大學士作為總編,不計成本的修撰,最終此書落成,成為國朝文壇中的盛事,可其中的花費,其實并不下于一場征伐。
現在修的書,固然不及永樂大典,可也指著戶部的錢糧下鍋呢。
至于各處的河堤,明年可能出現的災情,還有多如牛毛之事,這些,都離不開錢糧。
劉健對此,倒是慎重起來了。
前些日子,他稱病告假了許多日,可也不是不知道朝堂所發生的事的。
他知道李東陽沒有從內帑里支取出銀子來,國庫自己得承擔一切支出,他也不禁為之心憂。
他便向李東陽問道:“江南那里,錢糧幾何?”
李東陽頓了頓,在萬眾矚目之下,徐徐道:“杭州府,雖未受災,可繳納的銀稅,不過四萬三千兩,比之去歲,竟少了兩成,繳納的糧食,為十三萬擔,還有布匹……生絲……”
杭州乃是大府啊,怎么這錢糧,不增反減了?
“聽說是因為流民增多的緣故。”李東陽道:“還有江西布政使司,因為寧王叛亂,朝廷體恤他們飽受寧王盤剝,前幾年免了他們一些稅賦,可如今……”
他搖搖頭,嘆道:“今歲的錢糧……只怕很不樂觀,再加上這兩年的虧空……”
“這可怎么辦才好。”馬文升忍不住抱怨起來:“遼東的軍餉,已經欠了兩個月了,明歲難道還要繼續欠下去這樣下去,遼東各鎮,非要嘩變不可。自成化年,朝廷橫掃了女真諸部,使其乖乖內附,可這些年來,女真諸部,又有恢復和壯大的趨勢……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工部尚書一臉委屈巴巴的樣子道:“現在匠戶們敷衍的厲害,歸根到底,是因為在造作局里,一個匠人,其錢糧本就杯水車薪,養家糊口,尚且困難,可在其他地方的匠人,卻是衣食無憂,兩相對比,誰還肯安心用命哪怕是用鞭子抽著,也無濟于事啊。現在又還欠著他們錢糧,他們無米下炊,是要餓死的,李公……這不是玩笑事啊。”
李東陽聽著頭大,忍不住撫額。
見眾人還在吵吵鬧鬧,卻是哭笑不得的道:“你們的難處,老夫豈有不知……只是……”
“要不……”王鰲眼眸一沉,道:“還得去請陛下做主,無論如何也從內帑里拿出些銀子來……”
許多人急了,眼里似乎也掠過了一絲大膽的想法。
于是眾人看向劉健。
劉健覺得心里堵得慌,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日子,沒法過了。
劉健咬咬牙道:“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辦法?”
李東陽見劉健首肯,心里也燃起了希望:“全憑劉公做主。”
定興縣。
在一遍又一遍的核算之后,再加上此后結余的稅銀,統統入庫。
今歲定興縣的征稅,算是徹底的落下了帷幕。
歐陽志算是徹底的松了口氣,接下來,他便要在這財政的收支上,蓋上自己的大印,而后便派人前往戶部匯報了。
其實……定興縣的收支報告,還算是輕松的,因為都是稅銀,不存在其他實物,損耗極小,和戶部的匯報和核算也簡單,賬目一目了然。
若是其他各縣,那就復雜了。
明初的時候,大名鼎鼎的空印案,問題就出在這里,當時地方都需派人至戶部報告財政收支賬目,所有賬目必須和戶部審核后完全相符方能結算。若其中有任何一項不符就必須駁回重新造冊,且須再蓋上原地方主官大印才算完成。因當時交通并不發達,往來路途遙遠,如果需要發回重造勢必耽誤相當多的時間,所以前往戶部審核的官員都備有事先蓋過印信的空白書冊以備使用。這原本是從元朝既有的習慣性做法,也從未被明令禁止過。
只是錢糧在運輸過程中會有損耗,所以從運送一直到戶部接收時的數字一定不會相符,在路上到底損耗了多少,官員們無法事先預知,只有到了戶部將要申報之時才能知道其中的差額,所以派京官員都習慣用空印文書在京城才填寫實際的數目。
結果,他們好死不死,撞到了太祖高皇帝,這位大爺覺得你們這些家伙吃了老子的飯,居然有膽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弄虛作假,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乎,下旨‘竟殺空印者’,數以萬計的官吏,因而人頭落地,蔚為壯觀。
以至于到了現在,再沒有哪個主官敢拿一張白紙蓋上大印就跑去戶部,等真實的錢糧押解到了國庫,再填寫具體的數額了。而是實實在在的匯報,只是……往往錢糧出庫入庫,都和匯報的數目,總有對不上的時候。
歐陽志就省事得多了,有多少就報多少,上頭的數目,都是可以檢驗的,到時押解入庫的紋銀,也絕對不會少分毫。
此時,歐陽志低著頭,細細的看著上頭一個個數目,甚是欣慰,他蓋印之后,將這錢糧簿子,送至戶部司吏手里,道:“快馬至京吧。”
“是。”
司吏激動的取過了錢糧簿子,也顯得很激動。
這幾乎是他人生的巔峰時刻,太激動人心了,想來,這份奏報,足以讓他到了京師后,在戶部那些官吏的面前,腰桿子能挺得比竹竿子還直了。
這個時候,京師里,盡是流言蜚語。
聽說科學院當真的成立了,有的則說這是子虛烏有的事,宮里沒有旨意。
于是,人們議論紛紛,可方繼藩卻是將這事當做了頭等的大事來做。
不只科學院的衙門征發了大量的匠人開始動工,而且所有的官職,也已擬定了一個學職的單子,以供甄選。
這下子,更多的人開始激動了起來。
論文的投稿量,明顯的開始劇增。
有了學職,才有被遴選的資格啊。
方繼藩看著這幾乎接近一倍增長的論文投稿量,有點懵了。
這些家伙們,到底有多想做官啊。
雖然其,不乏多數都是濫竽充數,可精華卻也是有不少的。
各科遴選出來的侍讀、侍講,將來都有資格入值扈從,甚至可能至待詔廳待詔。
不只如此,許多人盯上的是科學館,因為方繼藩已經透露出口風去,一旦科學館落成,將編修百科全書。
這也讓不少蒙學,有了帶動的作用。
現在蒙學,多是學習四書五經,打小開始接受新知識的卻是不多,這是因為,更多人希望借蒙學求取功名,一旦開蒙之后,就有機會參加縣試、府試和院試,只有實在科舉無望的情況之下,大家才開始嘗試向新的學科發展。
而今,新的蒙學也開始籌建,在未來,將源源不斷的輸送西山所需的人才。
讀書,本身就需因勢利導,這四個字中,利字占據了極大的成分,若沒有好處,沒有足夠的利益,你卻非要讓人甘守清貧,要保持著內心的情懷,除了方繼藩自己,真正心系家國,胸懷天下,哪怕是得了腦疾,也堅持不懈的賣房救國,十年如一日,風雨無阻之外。這樣的人,世上又有幾個。
所以方繼藩從不強求自己的徒子徒孫們有情懷,做人,理應高標準的要求自己,而低標準的體諒別人。
這是一個正人君子必須恪守的品質。
沒錯,方繼藩就是這樣的人。
第三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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