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目光隨即落在了這田鏡的身上。
其實這是他第一次召見一個小吏。
說實話,覺得很新鮮。
猶如猴子。
田鏡此刻,只是匍匐在地,戰戰兢兢。
弘治皇帝露出了微笑,道:“田卿家……”
殿中安靜無聲。
田鏡居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弘治皇帝莞爾。
群臣之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不過細細想來,可以體諒。
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吏,到了皇帝面前,若是表現出彩,那就是不正常了。
偏偏田鏡本想說什么,卻不敢開口,現在陷入了尷尬,心里更為惶恐,便更緊張了。
方繼藩心里卻是樂了,如此才顯現出了自己的可貴啊。
方繼藩道:“陛下在問你的話,還愣在此做什么?”
田鏡良久,才期期艾艾的道:“陛……陛下……小人蒙歐陽使君厚愛,小人……小人之所學,皆是拜方都尉所賜。”
方繼藩的臉頓時變了。
拜我所賜,我有教過你這么慫嗎,有嗎?我方繼藩數不清的門生故吏,隨便拎出來一個,哪怕是一條狗,也比你強,臭不要臉的狗東西。
“是嗎?”弘治皇帝似乎并沒有因為田鏡的失態而惱怒。
他看了田鏡一眼,而后才向方繼藩道:“朕本欲召田卿家詢問新政之事,可惜他竟是個忠厚之人,不能回答……”說著,嘆了口氣:“那就等歐陽卿家來吧。”
可他想了想,還是有些不甘心,便又問田鏡:“田卿家是定興縣人?”
“是……是……”
弘治皇帝純粹是帶著好奇的態度,畢竟對于一個書吏對于他而言,是極稀罕的,他莞爾一笑,又問道:“田卿家可有功名?”
“不,不曾有。”田鏡戰戰兢兢,又是慚愧道:“小人中過童試……”
童試……當然不算功名。
這殿中群臣,都禁不住的撲哧笑了起來。
要知道,能站在這里的,最差最差也是進士,而且還是進士中的王者,而所謂的童試呢,你得中了院試,才能中個秀才功名,這個人,至多只中了縣試或者府試而已,說穿了,檔次太低,在諸公眼里,其實和文盲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田鏡聽到嘲笑,更是羞愧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頭垂得更低了。
弘治皇帝頷首,倒是沒有失笑,卻是道:“你為吏多少年了?”
“二十一年……”
弘治皇帝又點頭:“一直都是司吏嗎?”
“不,不,不是的,此前為文吏,此后蒙歐陽使君不棄,忝為司吏。”
弘治皇帝道:“一縣的司吏,也是不易啊。”
這顯然只是一句客套話而已。
不客氣的說,在這里,一縣的司吏,算個屁,但凡有點功名的讀書人,也不甘心為吏的。
大明的體制之中,吏是較為低賤的代名詞,為官之人,更是視其為奴仆,不將他們放在眼里。
弘治皇帝說到這里,點到為止,而后對方繼藩道:“方卿家,你的門生歐陽志,此次又立大功了,這新政在定興縣大獲成功,朕在想……新政是否可以推廣而之?”
群臣們的心思復雜起來。
他們不喜歡新的東西,可是……這新政的效果,實在過于明顯和卓著,想來,這個風潮是擋不住了。
這方繼藩,一定求之不得吧。
方繼藩卻是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當初就是方繼藩拼了命的支持新政,現在好了,他居然說不可
方繼藩道:“治大國如烹小鮮,新政在定興縣,靠的是全力推行,臣不客氣的說,這是因為,臣的門生歐陽志還算有點出息,可天下的州府,那些個官員,臣再不客氣的說……”
“你撿重要的說!”弘治皇帝打斷方繼藩的話。
方繼藩便只好道:“陛下也知,學生所信奉的,乃是科學。什么是科學,科學不是成果,而是……做事的方法。就譬如這新政,因為一地成功了,能保證其他地方不出亂子嗎?臣看……不一定。貿然兩京十三省推廣,天下非要亂套不可。最科學的方法,就是以定興縣為一個點,繼續進行新政,找出新政出的問題,進行回饋,再在朝中,想出解決問題的方法,而后,繼續去嘗試,之后,再進行反饋。新政可以鋪開,但攤子不能鋪的太大,可以以定興縣為中心,先劃保定府為新政的新試點,再看看,這保定府中,執行的如何,途中,會有什么問題,這些問題,可否有解決的方法。并且,讓更多的人,去觀察新政的好處和壞處,好在哪里,壞在哪里……除此之外,還有人才的培養,既是新政,就需有人懂,知道如何運作……”
群臣們本以為,這方繼藩勢必會貪功冒進,卻萬萬料不到……竟如此謹慎。
弘治皇帝一聽,心頭一震,道:“方卿家,所言甚是,此謀國之言,倒是朕,一見新政卓有成效……”
方繼藩心里想,哪里是卓有成效,是有利可圖吧。
“一見新政卓有成效,反而昏了頭。此言甚善,科學之理……有些意思,朕萬萬想不到,方卿家能如此謹慎,看來,方卿家……”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著方繼藩:“你長大了啊。”
方繼藩心里感慨,我不想,我不想長大,我還想做個孩子……我要去幼兒園……
弘治皇帝滿面贊許,隨后道:“那么,你上一個章程出來便是。”
方繼藩道:“陛下圣明。”
雖然不知道這個和圣明有什么關系,可說圣明,就保準不會有錯。
卻在此時,外頭有宦官匆匆而來道:“陛下,歐陽志來了。”
來的……這么快……
弘治皇帝顯得有些詫異。
不過細細想來,那蕭敬定是快馬加鞭,其實定興縣和新城并不遠,想來,他們是風塵仆仆的趕來了。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滿朝文武們,也都打起精神。
不得不說,歐陽志的人氣,還是很高的。
片刻之后,歐陽志入殿。
本來要見駕,需沐浴更衣,可蕭敬知道陛下的心意,知道陛下急著見他,自是再三催促,連這個也省了。
因而,歐陽志身上還背著包袱,徐徐進來,不卑不亢的行了個禮,才道:“臣,歐陽志,見過陛下。”
弘治皇帝大喜過望:“朕久候卿家多時了。”
歐陽志陷入沉默。
每一個人,都耐心的等候著他。
大家都知道,這個叫歐陽志的人,哪怕是天塌下來,都是不徐不慢的。
今日立下大功,任何人只怕都激動的不得了。
可歐陽志終究還是歐陽志,他不緊不慢,面如止水:“臣愧不敢當。”
不愧是歐陽志啊。
相比于方繼藩入殿時的尷尬和沉默。
現在……不少人開始眉飛色舞起來。
看看他鎮定自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驕不躁的模樣。
真是……像極了……當初的……自己。
尤其是這一句,沉默之后的愧不敢當四字,別人說出來,這像是客氣,可歐陽志說出來,那似乎渾然不知自己立下大功的神采,躍然于他的身體之外。
許多人都會心一笑。
弘治皇帝見他還背著包袱,自是知道他一路鞍馬勞頓。
就是這個家伙當初救了自己,也是這個人,在錦州拼死抵御韃靼人,弘治皇帝看著歐陽志,心里感慨。
歐陽志道:“陛下,此次定興縣新政還算圓滿,所繳的稅銀,以及人口、土地的簿冊,陛下是否看過?這一年多來,臣在定興縣主持新政,有得有失,其中,有不少錯誤,這是臣的疏失,可也幸好,有不少的功勞,都是縣中上下,同心協力的結果。臣這里,有一份奏疏,上頭羅列的,都是定興縣本次有功的人員,還請陛下過目。”
有功的人員……
弘治皇帝看著歐陽志,那平和的樣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有過錯,便一人承擔,有了功勞,便第一時間為他們請功……這個家伙……
那司吏田鏡就在一旁,聽了個真切,激動得要哭了。
歐陽使君,仁義啊。弟兄們當初沒白跟著他赴湯蹈火,若知道歐陽使君今日這般,當初大家就更該拼命了!
弘治皇帝道:“功勞都是別人的,錯誤卻攬在自己身上,歐陽卿家……”
見弘治皇帝有些感觸,歐陽志沉默片刻,便道:“陛下,此乃恩師教誨,恩師以身作則,言傳身教,如此而已。更何況,臣實沒什么功勞,還請陛下明鑒。”
所有人面面相覷。
這……也是言傳身教?
于是所有人狐疑的看向方繼藩。
方繼藩腰桿子挺直,面上帶著神圣,頭上宛若有光,他正色道:“沒錯,兒臣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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