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賜同舉人出身,讓他們去保定府任官,陛下一言而決,已經做出了巨大的讓步。
固然許多人并不滿,可在此刻,卻只能沉默以對。
陛下變了。
當初還說士大夫與朕共治天下,現在……
好在,這只限定于保定府內。
何況先賜同舉人出身,似乎……也算是對這些吏員們功勞的賞賜。
劉健沒有吭聲。
這卻令不少人為之不滿。
可就在此時……
卻有人打破了這沉默:“陛下……臣請為保定府縣令,推行新政!”
眾人俱都看去,卻不禁驚訝。
站出來的人,連方繼藩都有些不自在。
這個人……是楊一清!
群臣見楊一清站出來,不少人眼前一亮。
這楊一清乃成華八年的進士,而后授中書舍人,山西按察使司僉事,改陜西副使督學,在陜西任職八年,平時空閑時考察邊疆戰事。
此后入朝,任太常寺少卿,進南京太常寺卿。弘治十五年,楊一清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擔任陜西巡撫,負責督理陜西馬政,期間平定邊疆進犯、彈劾貪庸總兵武安侯鄭宏,并裁減鎮守中官費用,使得軍紀嚴明。
在他的巡撫任上,楊一清可謂是政績斐然,聲譽極高。
韃靼人覆滅,這位陜西巡撫,又重新召回朝中,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憑著這個身份,楊一清已經差不多要一腳邁入內閣了。
楊一清是個剛烈的人。
且政績卓然。
只是誰也料不到,他竟是在這個時候請命,要去推行新政。
此時,只見他繼續道:“陛下,若是胥吏尚且可以為官,推行新政,非胥吏不可,那么……臣何妨,就任保定府一縣令,臣并非只是想要證明什么,只是想為天下的讀書人正名,懇請陛下恩準。”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許多人已經在心里為楊一清喝彩了。
這位楊都御史,可是巡撫之才,想不到,他居然主動請纓。
顯然,這是他對陛下啟用吏員為官,有著極大的反感了。
楊一清這樣的人,乃是人杰,何等的出眾,能文能武,有他出馬,那些區區縣中小吏,還不是手到擒來
楊公此時肯挺身而出,實是令人欽佩啊。
弘治皇帝卻是皺眉道:“楊卿家為左都御史,怎可甘居區區縣令?”
楊一清正色道:“歐陽志為侍學學士,尚可以任一地縣令,推行新政。方都尉不是口口聲聲說,既是新政,那么就一切求新,什么都可以嘗試嗎?那么……臣也可以,臣懇請陛下……恩準!”
無數人傾慕的看向楊一清。
方繼藩心里也是十分詫異。
論起來,這位楊一清,倒算是他上一世比較欽佩的人,確實是個能臣,可這家伙……算是準備要打他的臉嗎?
為啥偶像們都不喜歡他?
方繼藩有點憂傷,自己不就是賣了點房,給人取了點小小的綽號,偶爾砸砸別人招牌?我做錯了什么,上天這樣對待我。
弘治皇帝沉默了。
劉健等人似乎意識到,此時百官具都精神一震。
作為百官之長,似乎是該說點什么,于是劉健道:“陛下,左都御史楊一清,既想嘗試新政,并無不可,他歷任地方官,至陜西巡撫,官聲極佳,政績斐然,這新政,乃是最緊要的事,老臣以為,若只任為縣令,實是委屈了啊,何不開辟出一府,同樣推行新政?老臣以為,不妨通州府亦可推行新政,以左都御史楊一清,領通州知府職銜,效仿定興縣,推行新政!”
“陛下,臣附議。”
“陛下,臣也附議。”
“陛下,既是新政,那么就需行非常之事,通州府與保定府,俱在京畿,何不都嘗試一番,有何不可?哪怕是錯了,也可改正。”
許多人躍躍欲試的站了出來。
不少人眉飛色舞。
有了楊一清,事情就妥當了。
楊一清是什么人,那可是巡撫之才,做一個區區的知府,還不是手到擒來。他們可以搞新政,我們也可以搞。再至不濟,也比一群吏員搭起來的草臺班子,要強。
何況,通州府本就是京畿之內的第一大府,連接大運河,自身的條件比之保定府不知強了多少倍。
禮部尚書馬文升笑吟吟的道:“陛下,老臣以為,歐陽志與楊一清,俱為當世人杰。有他們一同推行新政,實是再好不過。既是新政,那么保定府內,一切官員任免,歐陽志拿出章程來;而通州府內,這府內上下職務,亦是楊一清做主。求新求變,理當如此啊。”
這……怎么聽著,像要打擂臺節奏。
楊一清是何等人,本身就是能吏,當今天下,能比他更熟悉地方治理的,只怕百官之中,挑不出第二個來了。
若是讓他選官,到時,定是將這天下最強的能吏們聚集一起,再加上通州府優越的條件,豈是歐陽志提拔的這些歪瓜裂棗可以相比
真以為,大明無人了嗎?要靠一群小吏為官?
弘治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方繼藩和歐陽志一眼,他心知,自己很難拒絕楊一清的請纓,對于群臣們,總得給他們一點盼頭啊,不然,怎么肯甘心
方繼藩心里卻忍不住想,這群該死的人間渣滓,無恥呀,果然新政一出,他們就來篡奪果實了。
這楊一清若是在通州推行新政,且還政績卓然,那么……以后這新政,就沒方繼藩什么事了,肯定是讓方繼藩滾一邊去玩泥巴。
這是帝國主義的行徑啊。
此時,弘治皇帝終于頷首點頭道:“朕準了,兩位卿家,共勉吧,朕要的,是海晏河清,是天下昌明,無論是通州府還是保定府,朕俱都一視同仁,下旨:左都御史楊一清,領通州府知府,擇選官員,推行新政;侍學學士歐陽志,領保定府知府,擇選官員,推行新政……定興縣推行新政,立有大功,有功吏員,賜功名……候選補缺……”
田鏡……哭了。
他不在乎廟堂之爭。
他只知道,方都尉和歐陽使君為自己在天子面前爭取了功勞,不只如此,定興縣上下,所有賣力推行新政的人,無一不是如此。
憑著這個,自己哪怕就算是將性命交給歐陽使君,那也值了。
他紅著眼睛,渾渾噩噩的出來,卻知道,很快朝廷就有恩旨,要敕自己為同舉人出身。
舉人啊……自己區區一個童生,何德何能……
從宮中出來。
方都尉打頭,低聲和歐陽志說著什么,田鏡也沒地方去,哭哭啼啼的,方都尉和歐陽使君走到哪里,他就跟去哪里。
歐陽志也是眼眶微紅。
他深知恩師又給自己遮風避雨了。
若不是恩師,自己只怕已然成了眾矢之的吧。
方繼藩則是一路叫罵,罵罵咧咧,不知罵了他多少次狗一樣的東西,脾氣上來,沒忍住,一腳還踹了他的屁股。
歐陽志只低著頭,眼睛發紅的不做聲,像個犯錯的孩子,被踹了一腳,過了片刻之后,才發現自己有點疼,卻依舊淚水一點點的往眼角落垂落。
“恩師,學生知錯了。學生以后一定先和恩師商量,決不再胡言亂語,恩師,您息怒吧,萬萬不可氣著自己傷了身體。”
方繼藩齜牙。
“滾回去面壁三日,再來告訴為師,你錯在哪里。”
歐陽志沉默片刻:“是。”
接著,上了馬車,朝西山而去。
后頭田鏡氣喘吁吁,跟在后面跑,累得快要斷氣了。
等到了西山,方繼藩見這個宛如死狗一般,拉風箱似的喘氣的家伙,一臉懵逼的道:“你誰呀?”
田鏡:“……”
他現在開始摸準了方都尉的脾氣了,這是一個外冷心熱的人。
只是還不等田鏡說點什么,方繼藩便很不爽的一揮手道:“滾開,別煩我!”
嗯,今日心情尤其的火爆。
尤其是楊一清要打擂臺。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是百官們的反彈,現在看來,整個朝廷的資源,只怕都會向通州府傾斜,說不準人家的新政還真干成了,而后這群人再大肆吹捧一番,這新政就沒自己什么事了。
真是……用心險惡啊。
方繼藩氣呼呼的坐在鎮國府的大堂上,很沒滋味的喝著茶,感慨人心險惡,道德淪喪。
卻在此時,王金元興高采烈的來,他手里捏著最新的期刊,嚎叫道:“少爺,少爺……大喜,大喜啊……”
方繼藩一聽有大喜之事,臉色總算緩和了一些,瞪了一眼王金元。
王金元邊翻著期刊道:“少爺,您看了最新一期的期刊嘛,誒呀呀,少爺……真是大喜!”
方繼藩倒是來了興趣:“啥?”
他接過了期刊,一頁頁的翻。
這一期,有二十多篇論文入選,涉及到了醫學、農學、工程學、算學還有商學……
雖然又出現了新的理論,或者,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出現了新的觀點。
可是……這喜從而來,自己怎么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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