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平倭并不只是一件功勞。
它的影響,實在過于深遠。
弘治皇帝頷首:“既如此,那么,內閣要擬定安置之策,既要約束這些藩人,不可使他們胡作非為,卻也需以禮相待,免失國體。”
劉健忙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突然道:“保定府和通州的新政,朕看了御史的奏報,據說……都還不錯,尤其是通州知州楊一清,到任之后,裁撤了冗員,興修水利,對運河進行了清淤,鼓勵農商,似乎也有振興工商之舉,闔州上下,沒有人對他不服氣的。這滿朝文武,對其也是贊譽有加。”
劉健和謝遷對視了一眼。
論起來,這位楊一清,是真正的自己人,聲譽極佳,有大臣之風,其實大家私心上,反而更喜歡歐陽志一些,可拋開私心,以公而論,反而覺得楊一清這樣的人,最是合適。
謝遷笑吟吟的道:“陛下,楊一清為人清正廉潔,又有巡撫的經驗,無論是能力還是德行,都是無可挑剔,他所選任的屬官,具為我大明的能吏,有此佳績,也是理所應當的。”
弘治皇帝頷首:“你們說的對,不過……朕可沒有將這保定府和通州來一論長短的意思,朕只是希望,二者都能把新政推行好,為天下表率,希望他們兄弟爬山,各自勉力罷。”
“陛下之言,誠如是也。”
“吏部,要進行京察了,是嗎?”弘治皇帝而后道。
“正是,此次主持吏部京察的,乃吏部左侍郎吳寬。”
弘治皇帝高興起來,道:“此人,朕有印象,他乃成化八年進士第一,狀元,會試、廷試皆為第一。朕做太子時,他還曾侍講東宮。噢,是了,《憲宗實錄》,還是他編修的,他是個公正的人。”
劉健等人紛紛頷首:“是的,吳侍郎已經展開京察,整肅吏治,乃是大事,此次京察,吳寬也是立下保證,要動真格的。”
弘治皇帝深以為然的點頭。
現在,他倒發現自己清閑了不少,因而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武士卞是何人?”
“武先生?”劉健微微皺眉。
“對,許多人叫他為先生,說是什么飽學詩書的大才,可朕卻是第一次聽說過,此人卻是突然之間,聲名鵲起,據說桃李滿天下,人人爭相傾慕之,為人所稱道。”
弘治皇帝一愣:“難怪近來不少奏疏之中,都提及了此人,諸卿對此,如何看待?”
劉健不以為然:“嘩眾取寵之輩,不值一提。”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謝遷似乎對此人沒有太多的印象。
李東陽卻微笑道:“說是嘩眾取寵,倒也沒錯。不過此人,此前確實算是名儒,而今,之所以有此聲勢,臣倒以為,此人頗有眼光,他所宣講的經濟之道,正中了許多人的下懷。當下不少大富和小富之家,對西山建業和錢莊多有不滿,從前他們可謂是錦衣玉食,哪一個,不是家中占地十畝、百畝的大宅,可現在卻發現,這宅邸比之從前,小了十倍不止,有人更是寄望于豪華宅邸而不可得,心中憂憤。”
李東陽頓了頓:“陛下可知,就以一個中等豪富之家,其童仆數量,與前幾年相較,有何不同嗎?”
弘治皇帝詫異道:“卿盡言之。”
李東陽道:“五年前,一個中等豪富之家,有童仆百人,一則是家中大,他們也養得起。二則是,流民甚多,尋常的百姓,有一口飯吃,哪怕是進了大宅里吃糠咽菜,不至餓死,也愿簽了賣身契,屈身為其奴為其婢,市面上有賣女者,若是姿色平庸,其價值,不如半頭牛。”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心里竟不由感慨起來,誰愿意做人的家奴呢,這是實在活不下去了啊。
“可如今,卻大不相同,哪怕是中等富豪之家,家中能有十個奴仆,就已不錯了。究其原因,是因為人不再賤如草芥,價值倍增了。男人要賣氣力,可以去西山建業做苦力,一月下來,也有二三兩銀子,若是有一些技藝,一月五六兩,也不在話下。若是女子,實是無親無故,無人依靠,亦可入紡織的作坊務工,足以養活自己,誰愿意簽下賣身契呢?眼下,一個有手有腳之人,價格也是不菲,已值十幾頭牛了,非不得已之下,再無人愿意為奴。不只如此,現在的逃奴,也是不少,以往人們以能入高門為榮,至少不至餓死,可現在的奴婢,豈會不知發生了什么,因而,即便是買了人回去,簽訂了賣身的契約,奴仆們,也不安分了,若是依舊還喂給他們殘羹冷炙,粗暴的對待他們,他們逃出去,也不是沒有生計。”
李東陽說到此處,甚是感慨:“臣倒是以為,西山建業此舉,實是害人,只是害得,恰恰是如今為這武先生叫好的人,可是陛下……乃天下人的父母,這些被害者,是陛下的子女,那些因此而獲利者,又何嘗,不是陛下的子女呢?數年之前,大明流民遍地,赤貧的狀況,觸目驚心,而今,不少的百姓,有了飯吃,生活有了改善。因而,大富和小富之家們,明顯的日子難過了一些,他們再用不起,那么多仆從,所住的宅邸,也日漸憋屈。手中握著大量的銀子,以往可以高枕無憂,現如今,卻驚慌失措,生怕這市面上的銀子越來越多,使他們的銀子越發的不值一錢,他們對此有所抱怨,而那所謂的武先生,不過是投其所好,故弄玄虛,這才獲得了無數人的叫好,人們紛紛給他贊譽,竟將他比之為國師,如此罷了。”
李東陽頓了頓:“此人固然聲譽已是如日中天,可陛下,那些吹捧他的人,固然嗓門大,可有沒有人去詢問過,那些在工坊里,為了一日三餐而辛勤勞作之人,有沒有人去詢問過,那些尋常悲苦的百姓,是否認得此人,臣敢以方繼藩的人頭作保……”
李東陽促狹一笑:“料來,他們是不認得的,大明億兆臣民,得萬人吹捧,不算什么,陛下乃百姓之父母,自自權衡其中的利害。”
弘治皇帝聽罷,皺眉:“李卿此言,令朕豁然開朗。朕知道了……”
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告辭出奉天殿,自是一面朝著內閣方向去,一面漫不經心的交談。
“李公,那武士卞大造聲勢,京中倒有不少人起心動念,想要賣房,李公家里不是有九畝,可有打算嗎?”
謝遷似乎現在舉棋不定,他乃是江南豪族出身,買了不少房產,正想著要不要脫手,李東陽在三人之中最聰明,問問他,心里踏實。
李東陽微笑,先看了一眼劉健,而后道:“但凡是盛世,這靠近皇城的宅邸,豈有一瀉千里之理,無非,是不漲,和漲多少的問題罷了。其余地方,老夫不敢妄言,新城……卻是可以篤定的。自然,唯一有疑慮的,就是當下及往后,我大明的國祚,是否能昌隆了。許多人說,日子難過了,老夫不這樣看,謝公以為呢?”
謝遷若有所思:“好,那不賣了。”
劉健卻一絲心情都沒有,宅邸、土地、俸祿,這些……他已不關心了,他只關心自己出海的兒子,天知道現在,這個打了雞血,要去宣教四方,為圣人立言的家伙,現在到何處,是死是活。
他一聲嘆息,眼里莫名其妙的,又噙出淚來。
朱厚照風風火火的跑到鎮國府,哭了。
“研究進行不下去了。”他眼睛紅紅的。
方繼藩心里頓時燒起一團火,花了自己這么多銀子,你居然說,進行不下去了,我賣房的那點血汗錢,你朱厚照花的還是心安理得,你這昧了良心的狗東西。
當然,小朱是自己的朋友,而今,自己剛剛拒絕了敕命,還等著朱厚照他爹,再下一道敕命來,自己方才好扭扭捏捏的接受。
這叫勉為其難,屬于士大夫表示自己謙虛的傳統方式,方繼藩雖然不屬于士大夫,卻也可以借鑒先進經驗嘛。
方繼藩安慰朱厚照道:“太子殿下,是否遇到了難關?別灰心喪氣嘛。”
“不不不,不是。”朱厚照垂頭喪氣:“我那十幾個老丈人,不知聽了什么風,都說咱們的錢莊和土地,都要難以為繼了,十之八九,怕本宮還不起銀子,成日去蒸汽研究所……”
方繼藩怒了:“這群狗一樣的東西,好大的膽子,殿下好歹是太子,怕個什么,哼,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嗎?如此放肆,成何體統,教人將他們打出去。”
“你不懂。”朱厚照擺擺手:“他們也不罵,也不鬧,只是笑呵呵的跟在本宮后頭,噓寒問暖,說什么太子殿下了不起啊,什么都懂。又說自己兒子要娶親了,可憐。還說自己犯了病,也治不起,窮。雖沒提銀子的事,可本宮……心里膈應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