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方繼藩在旁一直催問。眾人看向方繼藩,有點無言以對。
劉健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看了一眼神情認真的方繼藩。
他深吸了一口氣,漸漸的恢復了理智。
無論如何,自己的兒子……總算是活下來了。
即使他經歷了痛苦,可他依舊活著。
活著就好。
沒什么比活著更重要了。
他無法理解自己的兒子。
或許兒子大了,他的內心世界,豈是一個跨越了一個時代的人可以猜度的。
劉健畢竟見多識廣,他慢慢的理智了下來。
于是,他想到了什么,整個人也鎮定下來,他看向朱厚照和方繼藩。
雖然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不可否認,若不是這兩個家伙,自己的兒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如果沒有他們倆個人,他今后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
雖然這個賬算起來,若不是方繼藩糊弄自己的兒子,也不至有今日。
可這賬怎么算呢,自己的兒子,又不是三歲的孩子,人家愿意聽方繼藩的,又不是腦殘和智障,還能說什么?
這只能說明方繼藩他有本事吧,能讓自己的兒子對他唯命是從。
劉健在自己的心里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便朝朱厚照和方繼藩懇切的行了個禮:“多謝殿下,多謝齊國公,若非殿下和齊國公相救,吾兒死矣。”
朱厚照見這劉健行禮,方才的憤憤不平,消去了大半,于是眉開眼笑,朝著面前的人咧著嘴。
另一旁方繼藩大度道:“治病救人,乃是應有之義,這算不得什么,莫說他是我的徒孫,哪怕劉杰只是一個外人,以我的善良,也定會竭力相救,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就當給自己積陰德了。”
劉健抽了抽鼻子,接下來不知該說點啥好了,不過怎么說,自己的兒子命保住了。
劉杰活著,這對于任何來說都是件好事。
弘治皇帝等人松了口氣,站在這里,不便讓劉杰靜養,這里距離鎮國府很近,弘治皇帝便移駕鎮國府,眾臣紛紛尾隨而去。
弘治皇帝這一路,似乎想了不少,坐下,四顧左右,卻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面孔,他朝向一個駝背的‘老者’問:“此老丈是誰?”
老丈:“……”
方繼藩看向老丈,心里生出很很多感觸,隨即便嘆口氣,朝弘治皇帝說道。
“陛下,這是兒臣的弟子徐經。此番是徐經與兒臣一道,將劉杰送來的。”
海上最是摧殘人,何況,作為巡海大使,還需操心這船隊以及各個港口大小的事務。
畢竟是開拓者,帶著船隊,去往未知的領域,一切的制度,都沒有創立,港口如何補給,船隊怎么進行編練,哪一個人可以用,哪一個不可以用,各處海域的水文如何,哪一條航線有水賊,這所有的事,都需徐經去過問,而后,再選拔出人來,建立一個原始的制度。
這不僅僅考驗一個人的領導能力,更考驗一個人的耐力和恒心,面對種種未知,還要保證所有人的生命安全,面對這種壓力,整個人精神都是緊繃的,這種壓力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徐經這些年可以說是承受了巨大的心里壓力,和精神上的焦慮,自然是變得蒼老。
弘治皇帝大驚失色,此刻他睜大眼睛深深的盯著徐經直看。
他對徐經是有印象的。
曾經的徐經意氣風發,人長得還是很不錯的。
可是……這隔了數年不見,徐經早已是面目全非,一點最初的影子都沒了。
他完全認不出來了,弘治皇帝心里很震撼,微微抿著嘴,看徐經的目光變得越發認真了。
這樣看來,徐經所遭遇的磨難,未必比劉杰要少。
徐經站出來,朝弘治皇帝行了個大禮,他感慨良多,拜下道:“臣見過陛下。”
此刻弘治皇帝覺得自己的眼睛,又有點濕潤了,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盡力使自己的眼淚不掉下來,努力的平復著心中的感慨,朝著徐經一字一句道:“方氏門下,皆義士啊。”
他今日,已經不知夸贊過多少次了,卻是覺得怎么夸贊都不足夠。
弘治皇帝抿了抿想了想,想在用些高大上的話來夸贊他們,可是他在腦海想了無數遍,他除了這句話,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詞語來形容了。
弘治皇帝隨后仔細端詳著徐經,認真的問道:“徐卿家,黃金洲的情況如何?”
“很不好。”徐經斬釘截鐵的道。
方繼藩站在一旁,本是微笑,聽了徐經這話,臉都拉長了。
弘治皇帝詫異,眉頭輕輕一揚,困惑的問道:“嗯,如何不好?”
徐經肅容,朝著眾人一字一句的道。
“大量的軍民,遷徙至黃金洲,這黃金洲,固然是土地肥沃,可是未開發的土地遍布,到處都是林莽,有數不清的蛇蟲,那里還有颶風,一旦颶風來襲,一切化為烏有。軍民們沿著口岸棲息,周邊遍布了土人,土人們時不時會襲擊落單的軍民;不只是如此,一旦遭遇了疾病,雖然帶去了許多醫學院的大夫,可畢竟……條件也是有限。藥品有限,糧食有限,甚至……發現了大量的煤鐵,可要將他們煉成鋼鐵,堆砌的高爐,因為能工巧匠不足,水平還很低劣。“
徐經頓了頓,吞了一口唾沫,才接著繼續說道。
“更不必說,西班牙人比先我大明去的更早,在那里的許多地方,已經站穩了腳跟,他們甚至與某些土人聯合了起來,四處煽風點火,他們的軍隊,布置在北部沿岸,對于錯綜復雜的航路,比我們了解的更多,好幾次,他們趁我們立足未穩,襲擊我們。”
“去歲,黃金洲疫病流行,幸好這疫病很快的平息下來,可即便如此,損失也是慘重。還有馬匹不足的問題……這些問題,多不勝數,新津郡王每日要過問的事,多如牛毛,今日解決了一件事,到了明日,就有三個麻煩尋上門。不少的軍民,十分思念鄉土,有人故去,他的家眷希望船隊將起尸首帶回故土,船隊無法運輸,便心懷怨憤之心。”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沉默了。
隨扈的眾臣個個皺眉。
開拓黃金洲,乃是國策,這些年來,朝廷花費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啊。
可現在看來……
“可是……”徐經昂首,他眼里放出光芒來,一字一句的很是鄭重的說道。
“縱是問題重重,有數不清的噩耗,那黃金洲萬里沃土之上,上有新津郡王鞠躬盡瘁,親帶人墾荒,上馬驅賊,下有無數似劉杰這樣的豪杰,他們傳授人知識,為了搭建一個醫館,四處尋覓草藥,那里的許多植物,都與我大明不同,為了證明藥效,就必須一個一個去嘗,可他們依舊故我,舍身嘗百草。更有豪杰,聽聞土人殺至,奮不顧身,沖殺最前。還有豪杰,為了搭建起煉鋼鐵用的高爐,帶著軍民,數日不眠不歇。為了墾荒,他們深入進密林里,砍伐巨木,建起農舍。有人至西班牙的領地,探測他們的虛實,九死一生。有人為了繁殖馬匹,成日與種ma同吃同睡,觀察馬至黃金洲之后的習性如何。有人遭遇蒙受,擊之。颶風來了,一切都被吹了個干凈,可是很快,便有人帶著軍民,重建家園。西班牙人至,則軍民同心,新津郡王親臨陣線,豪杰紛紛而起,軍民同心,一聞遇襲的鐘響,男子提刀揚槍,人人死戰,縱有時敵強我弱,亦不肯退,直至痛擊西班牙人方止。”
徐經炮語連珠的說了一大堆,可他一口氣都沒歇下,激揚高亢的說著。
“軍民們在黃金洲,建起了六十多個城鎮,一百多個市集,開墾了數不清的良田,建了醫館、學堂,搭建起鐵爐,男子同心,女子同德。讀書人上馬,農人讀書,匠人亦在閑暇時墾荒,女子修橋,稚童鋪路,陛下……黃金洲失其鹿,鹿死誰手,臣不敢斷言,可臣敢言,自新津郡王以降,賊子不殺我大明軍民最后一人,斷無定鼎黃金洲之理。”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又沉默了。
群臣個個垂頭,默然無言。
便連方繼藩似乎也深受感觸。
國策說起來容易,在紫禁城里,皇帝一聲令下,于是無數人跨越重洋遷徙,可是……詔書下來容易,可是因此而影響了數十萬的人丁,他們所遭遇的困境,卻是不容易啊。
他們在黃金洲,沒有退路。
無論遇到任何困難,任何險境,他們都要咬著牙堅持下去,永不后退。
“這便是臣在黃金洲之所見,請陛下……明鑒!”
徐經抬頭,哪怕是背駝了,顯得蒼老,皮膚如老榆樹皮一般生出了褶皺,可這些,都掩蓋不了他眼中,閃閃的光輝,還有他面容里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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